4 尽管对父亲即将承受的痛苦有所预料,但崔瑛还是同意了肺移植手术。她和母亲考虑过卖房子,医生告诉她,治疗费用不需个人负担。 “没什么可犹豫了,不做是百分之百没希望,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也要做啊。”崔瑛说。那是4月18日,医生叫她去谈话,她“见到了一屋子有名气的、厉害的人”。此前,崔志强已通过国家卫健委专家组的评估,针对手术还举行了伦理讨论。 崔瑛把消息告诉红十字会医院,当初治疗过崔志强的医生激动得哭了。 4月19日,一场规模庞大的术前会议在武汉大学人民医院东院区召开。一大早,周晨亮带崔志强拍了CT片,跑着送到会场。 林慧庆脑中长长的条件清单,打上了最后一个对勾。在这条足迹尚少的路上,已经集结了一支队伍。人们期待往前走,会看到长夜的尽头。这一晚,林慧庆失眠了。 4月20日下午,林慧庆在崔志强胸口划下第一刀。电刀切开皮下、肌肉层,她看到了他的肺。 那是魔鬼的宅邸,灰中泛黑,“基本没有血色”。受新冠病毒侵害,肺组织已经高度纤维化、萎缩、变小。 外科医生的手触觉敏锐,林慧庆平时能徒手摸出3毫米的肺结节。这台手术采用三级防护,她全程戴着3层手套,“要让大脑冷静下来,控制每一次切割、缝合、游离的动作”。 触碰到肺部时,她感觉“硬硬的,没有正常肺组织的海绵感”。 为了防止切口出血,手术团队先结扎了崔志强的胸廓乳内血管。 随后,林慧庆手持电锯,伸向面前棒状的白色骨头。她要做的是“第四肋间横断胸骨”,这是肺移植手术开胸的经典切口之一。 戴着四五斤重的正压面罩,林慧庆好像身处隔音层,其他感官也被“一层一层裹起来”。所有医护人员无法用语言交流,生命监护仪器的提示音量被调到最大。 崔志强的整个胸腔暴露出来,“大血管看得到,心脏在跳”。 医生们阻断崔志强的左肺动脉,测试他仅凭右肺能否支撑手术过程。 仪器发出报警声,崔志强的心率下降到每分钟40次,高压降到70毫米汞柱。 此时,原来使用的VV ECMO不够用了,需要用VA ECMO。简单来说,后者除了能够辅助肺部,还能支持心脏。武汉大学人民医院心外科主任王志维上台,在主动脉上做切口,缝“荷包”,用来固定插管。 “主动脉多粗啊,一旦控制不好血要顶到天花板上去的。”林慧庆打了个比方。VA ECMO建立完成,崔志强各项生命体征稳定。 “正事儿刚要开始”。医生们接下来要切除病肺,再将新肺接入胸腔,完成“供受体吻合”。 林慧庆打开崔志强的心包,一共有“三处四条”管路需要离断:上下各一条肺静脉、一条肺动脉主干以及支气管。手术用上了“之线切割缝合器”。“相当于一个订书机,钉子打上去(闭合管路)的同时直接切断。”林慧庆解释说,打断支气管之后,肺全部拿出来了,“摸上去疙疙瘩瘩,很重”。 崔志强被新冠病毒摧毁的肺离开了他的胸腔,进入标本盘。 一支早就做好准备的转运团队马上接管了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标本”。押运人员穿着三级防护衣物,将密封的病肺带上生物标本转运车,送往中国科学院武汉病毒研究所。 后来,研究人员从这个标本中选取了20个位点检测新冠病毒,全是阴性。“我知道有手术后转阳的病例,但崔志强确实给我们争气。”林慧庆说。 手术室里,两位医生开始修剪器官捐献者的供肺。它来自云南,林慧庆的同事、武汉大学人民医院胸外科医生王博专门飞到昆明,把器官转运箱带回武汉,救护车已在天河机场等候,警车一路护航。 崔志强等到的供肺很健康。术前评估,它的氧合指数达到430,捧在手上,“很轻盈”。捐献者只有20多岁。 一切到了最后阶段。供肺主要由陈静瑜进行吻合,要求血管不狭窄、不扭曲、不成角、不撕裂。这一步要使用无损伤血管钳,在吻合肺动脉与左心房,特别是左心房时,钳子的位置不能太靠近心脏,也不能太远。 当管路全部接通时,崔志强胸腔里淡灰色的供肺,瞬间变成柔和的粉红色。新肺看起来运转正常,医生们慢慢放开血流,让它逐渐适应。 “逼近医护人员的极限。”林慧庆说。三级防护下,无法进食进水,手术进行到四五个小时,正压面罩电量耗尽,还要更换电池。手术进行到七八个小时,“我已经开始感到烦躁”。 最终,历时8个小时的手术结束。崔志强的循环、呼吸系统恢复正常,VA ECMO撤下。 崔瑛和家人一直在医院大门外等,等到“转钟”(日期变更)。其间他们曾排练,如果有记者来访问,就对镜头整齐说出“感谢国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