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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白衣女道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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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9-2 17:4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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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衣女道士

  作者:扬清

  我像往常一样坐在道观门口,等待白衣女道士回来。你知道吗,现在已经是八月中旬,你看,天上没有云也没有鸟,只有一派纯粹的瓦蓝色。太阳悬在半空,阳光暖融融的,而迎面的轻风却是凉飕飕的,裹着沙尘和秋天萧索的味道。周围的山杨林黄绿斑驳,摇曳的枝叶里有许多黑鹊在穿梭,发出嘶哑的鸣叫。林间那条幽静小路早被落叶覆盖,缓缓地向山丘下蜿蜒。我让目光沿着那条小路延伸,不知不觉间,我感觉自己正在目送白衣女道士云游远去:她骑了一头棕色毛驴,走得不紧不慢,毛驴的脖铃叮叮当当,响声清亮悠扬。那情景就像你听奶奶讲的那样。

  那时候你刚记事,跟奶奶爷爷住在一起,咱们的父母呢,按奶奶的话说,你爸妈在南方打工哩。那时候父亲的照片还没有从山墙上摘下来,导致你睡觉前总是感到害怕。父亲的脸形方正,嘴唇单薄,眉毛边有颗痣,梳着板寸,但那双眼睛的瞳孔像刀尖,时刻闪着两点令人胆寒的光芒,而且它们总是在黑暗里死死盯着你。为了摆脱它们你央求奶奶讲故事。奶奶的故事有很多,比如白马青牛传说,比如沉香劈山救母,比如白毛女,比如杨乃武与小白菜……其中你最喜欢白衣女道士的故事。奶奶忙碌了一天,她略显疲惫的语调在黑夜幽幽回荡,虽然饱受爷爷呼噜声的打扰,听起来还是那么慈祥,那么引人遐想。不瞒你说,我真的很羡慕你。

  奶奶是个精力旺盛的老太太,她每天忙忙碌碌,总有干不完的农活做不完的家务,除了农活和家务,她不仅要伺候嗜酒如命的爷爷,甘愿挨他打骂,赶上雨雪天还要背着你早晨送你上学下午再接你放学。奶奶一味地强迫你去念书,却不知道你在学校备受欺辱:女孩们当你是怪物,远远躲着你,她们表情夸张的眼神令你难堪至极;男孩们呢,几乎所有男孩都敢欺负你,乐此不疲地拿你撒气、寻开心、哗众取宠,因为他们一致认为,对你来说“你打人家一拳提防人家还你一脚”这句俗话永远无法实现。桑支书的孙子壮壮是孩子王,这个嘴上长期挂着两条鼻涕的家伙,甚至特意发明了一项后来老师屡禁不止的游戏,叫溜墙根,就是抓住衣领将你按到厕所墙角,然后夺走你的拐杖,害得你只能扶着墙一跳一跳地跳回教室。你从不学那些受欺负的男孩,要么声泪俱下向老师告状,要么找家长给自己撑腰,就那么独自一人默默忍受着,顶多苦大仇深地回敬人家一眼。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三年级,学校被十几里外县城的学校合并,奶奶才允许你辍学了。

  你和街上的男孩都处于孩童时期,他们喜欢爬墙掏鸟奔跑嬉闹,到处讨人嫌,甚至拉帮结派互相殴斗,而你喜欢一个人在僻静的角落里胡思乱想。辍学后,你避免招来爷爷的打骂,每天躲在堆放粮食和杂物的西屋,任凭思想有时像西拉沐沦河舒缓流动,有时像飞云无穷变幻,有时又像枯木像死灰永远静止。奶奶忧心忡忡,一再催促你出去溜达,她说:“冬生,你别一天到晚憋在家里头,你出去溜达溜达……冬生,你别一天到晚憋在家里头,这么下去你迟早憋出毛病来,你照照镜子,你看你的脸煞白煞白的……冬生,你出去溜达溜达,你出去晒一会儿太阳也行哩,快点,快点……”说着,将拐杖递给你,透过西屋昏暗的光线,你看到奶奶的催促不容推辞。

  你开始出来溜达,当然都是在家门口附近,你极少去人多的场院边的大榆树下凑热闹。一天早晨,你长久注视红彤彤的太阳时,仿佛看到了白衣女道士云游归来的身影,便匆忙穿过营子后的荞麦地,走过河上笔直的石板桥,沿着山杨林间那条小路爬上山丘,来到道观。当时道观已经非常颓败,墙壁残破,门楼脏乎乎像乞丐戴的帽子,榆木门裂开手指宽的缝隙,从石板路缝蹿出膝盖高的野草,乱蓬蓬的,宫殿门窗朱漆剥落,殿内石壁上全是划痕的祥云图案依稀可辨,地面落了厚厚一层灰尘,殿顶结满蜘蛛网,上面粘着密密麻麻的虫尸。你里里外外仔细寻找了一番,然后坐在门口的石阶上歇息,顺便等待白衣女道士。可以说那是你第一次在此等待白衣女道士,不知不觉就等了整整一上午。中午回到家,遇见忙着喂猪的奶奶,你站在臭烘烘的猪圈外,忍不住把早已问了她无数遍的问题统统又重复了一遍:

  “奶奶,你见过白衣女道士吗?”

  奶奶愣了一下,说:

  “我哪有那个福分呀。”

  你看着头发花白的奶奶继续问:

  “白衣女道士啥时候去云游的?她没说哪天回来吗?”

  这时候,肥猪蹿上石槽子,一边吧嗒吧嗒吃食一边乱拱,奶奶用搅拌猪食的木棍将它驱赶下来,回答说:

  “我也不清楚她是啥时候去的。”

  你接着问奶奶:

  “你知道她多大年纪吗?她到底长啥样?”

  奶奶回想片刻说:

  “我听老辈人说,她长得美丽善良,穿了一身雪白的衣服,手里拿着苍蝇甩,腰带上挂了一个葫芦,听说那个葫芦里有丹药,吃一粒啥病都能治,连大医院治不了的病都能治哩。现在咱们营子见过她的人只剩下老寿星许木匠哩,听说许木匠小时候是个病秧子,脸蜡黄蜡黄的,他就是吃了她的丹药才活成老寿星的。”

  你的心思我最了解,你多希望自己也能吃一粒那种丹药,好把你丑陋麻木的右腿治好。于是你问奶奶:

  “那她临走时没说哪天回来?”

  奶奶用搅拌猪食的木棍指了指道观说:

  “我听老辈人说她是从那个道观得道的。她临走时乡亲们舍不得她走,她甩着苍蝇甩说,我只是出去云游,你们放心,我是在这里得道的,我迟早会回来。俗话说,小鸟飞得再高迟早要回窝,人走得再远迟早要回家,她也一样哩,她迟早会回来的,到底哪天回来谁也不清楚。”

  你纠正说:

  “奶奶,她手里拿的不叫苍蝇甩,叫拂尘。”

  奶奶笑了笑,鼓励你说:

  “念过书的人就是不一样……我大字不识一个,我听别人这么叫跟着叫顺嘴哩……你勤去那溜达溜达,没准哪天就能看见她。”

  从那以后你就常往这里溜达,你反复丈量过,家门口到荞麦地是二百九十五步,荞麦地是四百一十五步,荞麦地到石板桥是一百六十二步,石板桥是三十四步,石板桥到道观是七百六十八步,凑整总共一千六百八十步。你每次走一千六百八十步,来等待白衣女道士回来。你的胆子可真够大的。咱们营子的小孩谁没听大人讲过白衣女道士的故事,男孩们谁没壮着胆结伴来寻找过,最后还不都是失望的同时发现这地方荒得瘆人,便极少再光顾。只有你,一开始就不觉得这里瘆人,敢来等待白衣女道士,甚至觉得这地方很安全。

  “喳喳喳……”忽然,有两只黑鹊落在门楼上,争相嘶叫一阵,害怕打扰咱们似的,识趣地飞回了山杨林。我继续望着那条小路,因为咱们的母亲曾经从那里走来,我不由得想起了她。不瞒你说,我和你一样与她关系生疏——这没什么,世界上既然有遭父母嫌弃的儿女,自然有不招儿女喜欢的父母。不瞒你说,我和你一样至今记不得她的摸样,连对她的了解也来自街上那些妇女的闲言碎语。

  她们聊起奶孩子的话题必定不忘打趣两个女人,一个是狗蛋娘,奶汁比蒙牛公司的奶牛的还充足,另一个是咱们的母亲,奶子像干瘪的馒头,怎么挤都挤不出名堂。她们说没奶汁的女人心肠狠,说你高烧烧坏了腿,她不但不好好照顾,反而把你丢给奶奶,跟随咱们的父亲去了南方。那几年她和父亲常年在南方打工,但万万没料到,由于工厂缺乏安全措施,咱们那位梦想去城市改写人生的父亲加夜班时被炸得血肉横飞,稀里糊涂死在了异乡。据说父亲的葬礼刚结束,泪眼婆娑的她立刻在娘家人的掩护下成功撤回娘家,从此再无音讯。过了许久人们才听说她嫁人了,远嫁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那次母亲之所以回来看你,主要原因是她丈夫久病不起,病急乱投医的她请当地神婆作法,神婆断定是让她先夫的魂魄附体了,如果想化解,非她本人将先夫的魂魄送回坟地不可。只可惜你并没有珍惜这次机会。我不怪你,毕竟那时你还不知道事情真相,而且事发突然你毫无准备。我记得那天你正在这里打瞌睡,恍惚听见小路上传来踢踏落叶声,伴着悠扬的铃铛声,距离越来越近,你以为是白衣女道士回来了,抬头一看,来的竟然是奶奶,她身后跟着一个瘦骨伶仃、头上包花格头巾、穿浅黑色上衣和牛仔裤、手里拎着帆布包的女人。你有特异感应似的一眼认出那个形容憔悴的女人,经历短暂的惊讶后,内心既反感又害怕她的闯入。

  母亲走在厚厚的落叶上,脚步声拖得很长,哗——哗——哗——,像是在趟河。她趟到你跟前蹲下来,先是从上衣兜里掏出一把奶糖塞进你手里,继而不解地问道:

  “冬生,你怎么跑这来了?”

  你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脑袋里像她趟过的落叶,乱糟糟的。

  她沉默了一会儿,为了缓解尴尬,自讨没趣说:

  “冬生,你还认得我吗?你是不是不认得我了?”

  她是这么问的。你是不是不认得我了。被她这么一问,你脑袋里更乱了。后来母亲说了些什么以及你是如何敷衍的我一概不知道,我只记得你们对话的过程中,你始终盯着自己的膝盖不敢抬眼看她,仿佛她是一张单薄脆弱的白纸,抬眼一看就会被看破。

  母亲拉开帆布包的拉链,掏出一件黑色趟绒上衣,为你套在外头。替你系纽扣时,她有些气喘,呼出的气流包围了你。你呼吸着那温暖的气流,闻到她身上除了雪花膏香,还有年轻女人身上特有的鲜活气息。系好最后一颗纽扣,母亲叹了一口气,拍拍你的肩膀嘱咐说:“冬生,你要好好的,听奶奶的话,我有时间再来看你。”说完,提着帆布包站起来,别别扭扭管奶奶叫了一声妈,客套说:“我有时间再来看你和我爸。”你不敢相信,一向以厚道闻名乡里的奶奶竟突然变得刻薄,她含含糊糊嗯了一下,等母亲转身离开,对着她狠狠啐了一口唾沫。

  现在我让目光重新沿着那条小路延伸,为的是和你一起目送母亲。她头也不回朝山丘下走去,花格头巾随秋风飘摇,身旁的山杨林飞舞着纷纷落叶。你想想,是不是再也没有比那更荒凉的季节了,花草树木全部枯萎,黑鹊们声声哀啼,就连流云之上的青天都蓝得令人忧郁。你虽然早已习惯缺少母亲的生活,到底难以在那种季节目送她离去时无动于衷。猛地,一股喊她的冲动涌上喉咙,呛得你几乎窒息。你内心抽搐着使劲喊了一次,没喊出来,又使劲喊了一次,终于喊了出来,但喊出来的不过是堵在喉咙的那口气而已。时隔多年后,你回忆起来发现母亲面目模糊之际,才幡然明白当初喊她的确切目的,不是要挽留她或者奢求跟她一起走,而是想记住她的样子。你觉得无论如何应该记住这个女人,毕竟她是母亲。你相信当时只要母亲肯回头,做儿子的一定能记住她。遗憾的是她始终没有回头,仅仅留下一个独自远去的背影,就像白衣女道士远去的背影,在你脑海经常浮现,一遍又一遍,随着时间的流逝越发清晰深刻。

  那天你不想回家,你一直呆坐在这里,目睹了太阳沿着恒定轨迹徐缓西落,在树梢垂死挣扎,将半边晚霞染得殷红,思归的鸟雀叽叽喳喳,从天空匆匆经过,接着暮色弥漫,逐渐吞噬四野,世界陷入一团漆黑,风吹枝叶沙沙的悲戚声无处不在,空气中隐约有炊烟味,接着月亮升起来,月光笼罩中的道观内外显得空空荡荡冷冷清清,恍如隔世,再接着你听见奶奶叫你回家吃饭的吆喝声。回家的路上你看到奶奶站在石板桥上等你,她周围幽暗的水面泛着一层波动的银光,神秘而迷人,远远望去,银光映衬下的她的黑影那么孤单。奶奶的说话声带着哭腔,你想,整个下午她一定在抚摸着父亲的照片哭泣,因为她每次思念儿子就从衣柜里取出父亲那张黑白照片,那张曾经挂在山墙上让你害怕的照片,一边抚摸它一边用手巾擦眼泪。那天无疑是母亲的到来勾起了她对儿子的思念。

  母亲离开之后,你无限怀念她身上亲切鲜活的气息,在那气息的诱惑下,经常情不自禁抽着鼻子贪婪地闻她蹲过的地方。你开始频繁地来等待白衣女道士,越发期盼她回来,仿佛越是这样母亲越会尽快来看你。后来你在一个阳光充沛的上午,专程去看望了老寿星许木匠。从你记事起,许木匠的孙男娣女就在省城打工,只留下耳背的老人独自守家,许木匠就整天头戴毡帽,双手插进棉袄袖筒,闭着眼睛,泥塑般坐在门口晒太阳。你怀疑他不吃不喝只靠阳光维持生命。你叫一声“老寿星”,轻轻推了他肩头一下。老人睁开眼,仰起桃核一样满是皱纹的脸,咧开空洞的嘴巴对你笑,有些受宠若惊的笑容洋溢着与别人交谈的渴望。

  你大声说:

  “老寿星,我想问你个事。”

  老人盯着你的嘴唇点头笑,大喊:

  “是哩,是哩,我晒晒太阳,今天太阳挺暖和的。”

  你摆摆手,示意说:

  “我不是问你晒太阳,我问你白衣女道士啥时候回来,白衣女道士……”

  老人盯着你的嘴唇,很肯定地喊道:

  “吃哩,吃哩,我吃的疙瘩汤。你是谁家娃娃?你吃了没?”

  老寿星耳聋的程度超出你的预料,你皱了皱眉,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这种答非所问的对话。老人只顾笑,口水从嘴角一下跑出来,他抬起粗糙的手把口水擦掉。你凑到老人耳边,提高嗓门喊了几遍,仍旧无济于事,无奈随手捡了一根干树枝,在地上写明来意。老人像模像样将那些字端详了半晌,才摆摆手,摇摇头,告诉你他不识字。

  你不甘心,经过场院边的大榆树下时,鼓足勇气向闲聊的老汉们打听,但这些热衷于聊家常的老人显然不愿意岔开话题,尽管他们中间有些人的祖辈据说还受过白衣女道士的救助。他们的敷衍简单枯燥,完全不能和奶奶相比。你只好回家问奶奶,得到的依然是你小时候就得到的答案。你小时候,得知父亲不是在南方打工而是埋在荞麦地后,睡觉前总是害怕山墙上那双眼睛。好在有奶奶给你讲故事。你喜欢听白衣女道士的故事,奶奶就绘声绘色给你讲白衣女道士救活日本兵枪杀的民夫,使王兽医的奶奶老来生子,治好桑支书他三爷爷的驼背……奶奶的讲述听起来那么慈祥,那么引人遐想。奶奶那时就说,白衣女道士出去云游了,迟早会回来。每次都这么说,可是直到她死去,白衣女道士也没有回来。

  奶奶讲完白衣女道士,睡着了就再没醒过来。灵堂设在院子里,四周悬挂了恐怖的白布,风一吹幽灵般呼啦呼啦乱舞,棺材上摆着奶奶的黑白照片,奶奶在上面笑迎每一位吊唁她的客人。我用微笑回应奶奶的微笑,然后看到了十三岁身披丧服的你,僵坐在灵柩旁,苍白的脸上表情平静眼神呆滞,冷漠得像个局外人。倒是爷爷极度悲伤,这个头发斑白的酒鬼一夜之间老了许多,他在众人劝解声中嚎啕大哭,一把黄鼻涕一把眼泪的形象不堪入目。他越哭越投入,竟然扑过来一把将你拥入怀抱,拍着你的背心说:“冬生啊……冬生啊……以后咱们爷俩要相依为命啦……”后来当着奶奶的灵柩承诺说:“彩茹啊,你整天劝我少喝酒,现在我戒了,真戒了,你放心,我以后不喝了……你托梦嘱咐我照顾冬生,你放心,你放一百个心,我一定好好照顾他……”说着,再次将你拥入怀抱,把你抱得更紧了。

  爷爷的拥抱尽管唐突粗暴却极难得,弄得你一时间茫然无措,你适应了好一会儿,说:

  “爷爷,我奶奶睡着了,我叫不醒她,你去叫她,把她叫醒。”

  爷爷擦一把鼻涕说:

  “大罗神仙来也叫不醒她啦,你奶奶老了。”

  你试探着问:

  “她真老了?”

  原来你还不确信奶奶死了。

  爷爷嚎啕说:

  “你奶奶她……老了……她老了……”

  你心里一空,自言自语:

  “她老了,那我咋办……”

  爷爷拍着你的肩膀安慰说:

  “冬生啊,你还有爷爷,你还有爷爷。”

  你深受感动,终于抛开成见,抱住爷爷哭起来。

  爷爷叫高富有却一点也不富有,人们习惯叫他老高,他当初是这一带最本分的农民,靠辛勤种地把儿子养大,供儿子念书,见儿子不是念书的料便为他盖房子,娶媳妇……他的大半辈子尽了做父亲应尽的义务,付出了做父亲能付出的全部爱,按邻里的话说,儿子是老高的命根子。自从他的命根子死后,悲痛欲绝的爷爷彻底看破人生,不再本本分分务农,取而代之的是终日借酒浇愁,还找借口说:“我上半辈子为儿子活着,下半辈子为我自己活着。”甚至一度半夜循着李寡妇浓郁的腥骚味跑去她家,照顾她的皮肉生意。看到爷爷这副德行,奶奶妄想用反复的唠叨进行规劝,结果招来他的反复打骂,进而养成了他打人的毛病。

  在奶奶的灵柩前,爷爷一系列的动情之举让你以为他会痛改前非。但实际恰恰相反,爷爷变本加厉,酗酒更凶,性情更孤僻暴躁了。起初光天化日跑到妻儿坟前去痛哭,遇见路人也不管人家能不能忍受他的汗臭和刺鼻的酒味,哀求人家救救他生龙活虎的命根子,苦命的老婆。后来总是耍酒疯,挥舞拳头对着天空咒骂,然后劈头盖脸把拳头和脏话都落实在你身上,仿佛你就是他无可奈何的天空。如果有好心人来劝阻,他会指着人家鼻子发出严重警告:“你少管闲事,不然我连你一块揍。”

  那几年你像仆人一样尽心尽力伺候爷爷,一面挨他的打骂,过着不见天日的生活,一有空闲就坐在西屋粮食袋子间听奶奶讲故事,讲白衣女道士的故事。奶奶死后爷爷一天到晚对你呼来喝去,你很少有时间来等待白衣女道士,可是你无时无刻不在期盼她回来,总感觉她骑了棕色毛驴正从远方缓缓走来。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但白衣女道士还是没有回来。许多次,你抓住爷爷熟睡的机会去看望老寿星许木匠,想从他身上找到突破。老人坐在门口晒太阳,每次热情相迎,偏偏不肯透漏哪怕一丁点白衣女道士的消息。你尝试从各种角度仔细打量老寿星,打量来打量去,终究觉得他一点也不像一个保守天机的智者,倒像一个昏聩的普通老人,不是像简直就是。于是你渐渐产生怀疑,怀疑老人见过白衣女道士是人们以讹传讹,或者是老人自己编出来唬人的,白衣女道士的故事很可能是人们根据其他民间传说翻版出的民间传说。这么一怀疑,你彷徨起来,为老人,为白衣女道士,为你自己。

  那些日子,即便不通过你紧锁的眉头,游离的目光,忽而亢奋忽而沮丧的表情,我照样能看到你内心的纠结:如果白衣女道士是虚无缥缈的传说,那为什么有道观,有老寿星许木匠和那些受过救助的人;如果白衣女道士是真实存在的,那她为什么至今不回来,连个消息都没有,难道她不知道在她外出云游后,她得道的地方不幸的人们还是那么不幸。纠结着,纠结着,纠结到无法承受时你得出结论——白衣女道士是存在的,但她不回来了。“白衣女道士不回来了……”这声音魔咒般在你脑袋里持续回荡,像毕剥燃烧的灶火,锋利的切菜刀,熏天酒气,张牙舞爪的爷爷,像悲伤的清晨绝望的傍晚,像被窝透骨的冰凉,像黑夜女鬼的哭诉,像梦中令人战栗的呼喊,像沙尘暴,像阴云,像西北风嘶吼,像雪花纷飞,像丑陋的右腿,像身上块块淤青钻心的疼痛,像嘴里化不开的血腥……一股被抛弃的愤怒涌上来,使你一下子成了当年无所畏惧的红卫兵小将,你冲进道观抡起拐杖一顿狠砸狠砍,房脊上的黑鹊仓皇飞走,墙角的野猫翻墙逃窜,一头大汗的你都累倒在石板地上了还不罢休,又往殿门上撒了一泡尿,才带着满身疲惫和自己都觉得吃惊的轻松感离开。你吓了我一大跳。我打心眼里不敢相信,你这个瘦弱腼腆文静的少年发起狂来竟然如此疯狂。

  疯狂过后你不再期待白衣女道士回来。你变得更加沉默,白天邋邋遢遢脸色苍白,手脚经常无故发抖,看上去神志恍惚,像丢了魂似的,夜里整宿整宿睡不着,刚睡着就做噩梦,你总是感觉不安,感觉有什么事要发生。不瞒你说,我跟你恰恰相反,我坚信白衣女道士会回来,我期待她回来,最关键的是我不计较她什么时候回来。我每天穿过荞麦地走过石板桥沿着那条小路来这里,来等待她,来溜达溜达,来看看道观、蓝天、山杨林,听听黑鹊哑哑叫唤,晒晒太阳,吹吹风,和你说说话。说实在的,我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这样的生活让我感觉踏实。看着你因不安而日渐憔悴,我很心疼,我想帮你,我千方百计劝你,安慰你,希望你好起来,但你一直沉默不语。我真担心你会提前出事。还好你坚持到了那个雨季。

  那天早晨,外面正下着雨,从营子后的西拉木伦河上传来浩荡的水流声。你听到院门口有人吆喝老高,是桑支书特有的声音,低沉却极有威严。果然是桑支书,他叫爷爷马上去修河堤,说河上发洪水把石板桥淹了,把河堤也冲坏了。爷爷懒得动弹。桑支书说咱们营子剩下老的老小的小,但凡有青壮劳力我也不来找你,老高你今天别喝了,修完河堤我请你喝好酒,后来又提醒爷爷他的命根子、老婆和爹娘都埋在荞麦地,水火无情。爷爷这才穿上雨衣雨靴,拎了铁锹,去村委会集合了。

  窗外的雨哗啦哗啦下,洪水的轰鸣在耳边回响,也不知怎么,原本就不安的你想起桑支书那句“洪水把石板桥淹了”,心里越来越忐忑,以至你最终决定去河堤上看个究竟。

  小路坑坑洼洼泥泞难行,你披着一件破上衣,一手拄拐杖一手拄木棍,穿过开满白花的荞麦地,好不容易来到河堤上,只见浑浊的河面浩浩荡荡令人眼晕,石板桥真的淹没在了洪水里。上游远处是桑支书临时拼凑的二十来人的抗洪队,他们狼狈不堪,又嚷吵又骂娘,在与洪水争抢河堤缺口。

  你仰起头。天空阴郁,漫天白亮的飞雨纷纷落下,瞬间模糊你的视野,使你胸口压抑呼吸困难,发觉自己竟是如此渺小。一片模糊中你看到了奶奶,母亲,父亲,爷爷,看到了白衣女道士。雨哗啦哗啦不停地下。凌厉的雨水落在你脸上,你身上,在上面溅起小小水花,流淌成河,但不能阻止你心里的不安急速膨胀,膨胀到了爆炸的边缘,一触即发。你缓缓将视线落回到河面上,自然而然就找到了自己一直以来惶恐不安的根源,那就是不知道面前这条通往道观的石板桥是否被冲断了。你为这一新奇发现兴奋不已。

  要确定石板桥有没有被冲断,唯一的方法就是从桥上走一遍。你意识到这么做很危险,但别无选择,不这么做自己会立刻爆炸而死。于是,你小心翼翼用木棍试探着摸进了河滩。这时候,你听到爷爷在喊你:

  “冬生,你不要命啦,你来干啥,你给我滚回去!”

  接着是桑支书的喊声:

  “冬生,你别来添乱了,快回去。”

  你看了他们一眼,继续顺着河滩的斜坡往下走。

  爷爷暴怒起来:

  “冬生,我×你奶奶,你给我滚回去。你听见没有,我×你奶奶,你给我滚回去。”

  你无暇顾及爷爷,你的注意力全在脚下,洪水已经淹没膝盖,你明显感到了它的力量。

  爷爷的雨靴吧嗒吧嗒响,他怒不可遏跑过来,站在河堤上指着你鼻子命令你马上回去,威胁说再不回去就让你尝尝他拳头的厉害。桑支书他们也顾不上抢修河堤,陆续跑过来,站在河堤上吆喝你回去,有的说:

  “冬生,别惹你爷爷发火了,他发火有你好看的。”

  有的说:

  “冬生,你咋这么强,洪水这么大,你不要命了?”

  有的附和说:

  “是呀,你要过桥去道观也得等洪水退了。”

  有的说:

  “你个小屁孩,你有啥想不开的,快回来。”

  桑支书用他一贯擅长的领导口吻说:

  “冬生,我是你们的支书,你回来,有啥事你跟我讲,你回来,水火无情,你千万别犯傻。”

  你望着他们,想告诉他们你要确定石板桥是不是被冲断了,你张了张嘴,到底没说出口。

  气急败坏的爷爷跳着脚大骂:

  “我×你奶奶,你去死,你死了我倒省心了。我×你妈,你个废物,你给我回来,再不回来我就把你那条好腿打断了,省得你瞎折腾……我×你奶奶,你去死,你去死,今天洪水不淹死你我也揍死你……”

  爷爷边骂边挥舞铁锹疯扑上来,从那架势中你看出爷爷可怕的念头。你急忙后退,脚下不慎一滑,身子一趔趄险些摔倒,幸亏你及时撑住了木棍。你的举动吓得河堤上的人一齐“哦”了一声。桑支书他们赶紧拉住爷爷,劝他冷静点,以免把你逼上绝路。

  你定了定神,继续摸索着往前走,洪水淹到你腰间时,木棍触到了石板桥,是石板桥,木棍触上去很硬,很结实。

  爷爷实在拿你没办法了,干脆跪在河堤上哀号:

  “冬生啊,你回来吧,你要是死了我咋活呀。冬生,你看在你爹的分上,看在你奶奶的分上,看在你腿没烧坏那会儿我整天抱你玩的分上,那会儿你撒尿尿了我一前胸……你听爷爷的,你就回来吧,你死了爷爷一个人咋活呀……”

  隔着茫茫雨水,你心底泛起一阵难言的感动,如果说有犹豫,也是一闪而过,因为你是那么迫切想知道石板桥有没有被冲断。你临终告别般朝爷爷凄凉一笑,转回身毅然决然往前走,每走一步心里会踏实一些,同时,又对下一步充满恐惧和期待。河堤上的人紧张得不敢再嚷吵,任凭洪水奔腾咆哮,雨水哗啦哗啦肆意作响。

  洪水流过你的身体,像一只大手在猛劲推你在猛劲抬你。那股推劲越来越猛。你走得越来越吃力,身体不停地哆嗦,不由得往水流方向漂浮。快到达河心时,你感觉眼睛一花,身体刹那间漂浮起来,腿脚的定力流失殆尽,逐渐麻木。你咬紧牙齿,撑住拐杖,撑住木棍,一动不敢动,更不敢有丝毫分神,本能提醒你,稍有疏忽你会像一棵小树立刻被连根拔去。你知不知道,这时候我脑袋一片空白,心都跳到嗓子眼了。

  湿透的后背冰凉一片,你不清楚是雨水变冷了,还是冷汗的作用。你就那么与洪水僵持着,不知僵持了多久,终于定了定神,摸索着往前挪了一点,摸索着又挪了一点,摸索着又挪了一点……摸索着一点一点挪过河心,一点一点奇迹般抵达了对岸。你站在河堤上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确定石板桥没被冲断后深深出了一口气,便筋疲力竭地瘫坐在了泥泞里。

  雨还在哗啦哗啦下,对岸的人变成朦胧的人影,他们看你安全了,又忙去抢修河堤。爷爷骂了你一顿,过足骂瘾也去了。

  你歇息了好一会儿,慢慢站起身,一步一步朝道观走来,一步一步朝我走来。我看到你的脸上带着以前从未有过的轻松而坚定的神情。也许那时候冥冥之中你已经望穿无尽的雨雾,看到我正坐在这里,坐在你曾经等待白衣女道士的地方,向你挥手微笑,等待你的到来。你离我越来越近,我知道,我们已经注定要在此相遇。

  《草原》2018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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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潮帅哥多彩人生春风拂面火热情怀神秘浪漫七彩绚丽男儿情怀妙笔生花侠骨柔肠花潮版主

发表于 2024-9-3 09:35 | 显示全部楼层
问候老乡


佳思忽来,书能下酒;侠情一往,云可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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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9-3 16:10 | 显示全部楼层

问候老乡,欢迎多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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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9-3 16:32 | 显示全部楼层
内蒙古无名 发表于 2024-9-3 16:10
问候老乡,欢迎多批评!

不客气


佳思忽来,书能下酒;侠情一往,云可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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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0]以坛为家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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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24-9-8 22:03 | 显示全部楼层
    苦难的孩子,靠一个传说而坚强地活着。
    欣赏内蒙古无名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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