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号白鸽

霜晨月 · 发表于 2018-12-2 1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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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九九九年，这一年，是我们国庆五十周年。那时，我在报社上班，主任给了我一个任务。上班，主任就把我叫到他地办公室。
现在，离国庆还有两个多月。主任对我说，市委让我们报纸搞一次红色教育。我们是市委报纸，现在，腥风血雨的故事不少，老干部们回忆录也收到了不少，我考虑了一下，现在就差个地下斗争的故事了。你看看，是不是找到那些当年搞地下工作的老干部们，了解一点这方面情况。给你两个月时间，我看足够了。像你这样，在大学学习新闻专业，这点问题不会有吧。主要是需要找到那些老干部。
经主任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了我父亲。当年，他就是搞地下工作的。曾经，他在国民党部队当过副官。
我信心满满的说，这件事就交给我吧。当年，我父母就是搞地下工作的。只不过，现在有个问题，我手里好有很多工作没搞完，主要是一些老干部们的回忆录，需要整理出来。
主任说，编辑工作你就不要整了。交给别人，你专心访问这方面的情况，尽快写出，哪怕是故事也行。不过，故事一定要根据真实事件来写。不能胡编。另外，给你配一个见习记者跟着，你也可教她。
说完，主任拿起电话。
在电话里主任说，欧阳，你来我办公室。有事。
主任说的欧阳慧，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来报社实习，欧阳慧文笔很好，又有女孩子的细腻。一会，欧阳慧来了。主任告诉这个女孩子，让她跟着我实习一下记者生活。
主任说，欧阳慧，你跟着小宋，主要是学习怎么采访，和怎么写一些新闻稿件。
欧阳慧是个很开朗的女孩，见到我，喊了声，宋铭老师，你可要不保守的教我。
说完，欧阳慧甩了甩她及腰长发。
从主任办公室出来，到了我地办公室，我把主任要我们做的工作给欧阳慧说了，欧阳慧说，宋老师，我们从哪入手呢？
我给欧阳慧到了一杯水，说好办的很，我们就先从我小姨开始。
欧阳慧说，你小姨当年是做地下工作的？
我说，不仅我小姨是，连我父亲和母亲也是。
欧阳慧问道，宋老师，你小姨现在什么地方？我看了很多电视剧，地下党在那个时候，都有代号，你小姨代号是什么？你知道吗？
早年，我就听我母亲说过，我小姨当年代号是白鸽。只不过小姨在解放前夕，牺牲了。烈士林园，还有小姨的碑。
欧阳慧听我说我小姨已经在解放前夕牺牲了，很感叹。欧阳慧说，宋老师，这次采访，我也能跟着你学到不少东西。咱们什么时候去采访你父母？
我说，咱们明天，我领着到我家。

                              二

我小姨叫苏澜。苏澜其实不是她真实姓名。因为我母亲姓温。小姨是在搞地下工作时，将自己名字改成了苏澜。因为我母亲姓氏比较少，小姨生怕在哪一天被军统抓获，那些人，照我小姨说法，都是插上尾巴都成了猴精的人，他们会从姓氏上联想到很多。所以，在从延安潜伏回海河市城市，小姨就把姓氏给改了。直到她牺牲，都是用苏澜这个名字。
说到我父亲，他曾经在蒋介石嫡系部队的一个军给军长当副官。如果按照现在的说法，就是个秘书或者是侍卫。父亲说，副官就是个跟屁虫。不过，既然是跟着长官，知道的事情就不少，而且，还能第一时间掌握高层对军事战略的决定。他这个副官，也算是和军长关系很好的人。是军长信得过的人才能在身边。
父亲有个习惯，不管在什么会议上，都是闭着眼。就是解放后，参加一些军队会议，他这种习惯也没有改过来。
我曾经问过父亲，为什么要闭着眼。
父亲说，在敌后，在高层，有些会议牵扯到我们共产党的内容。有一些是对我们部队不利消息，人啊，是很能从眼睛分辨出精神状态来的。
经过父亲这么一说，我理解了。眼睛时心灵的敞口，一点都不假，你的眼神，能暴露你当下的精神状态。所以，我父亲从那时起，就养成了闭着眼听会议的习惯。即使是听到什么不好消息，也只在心里震撼，不会流露在眼里。
当然，母亲在那时，就是个副官太太。平时，没事了陪着那些高官们的夫人打个麻将看个戏什么的，偶然，有什么重要情况，一般都会由我母亲找个机会送出去。
而和我母亲接头的人，就是我小姨。
每年清明节，我们一家几口都要到烈士林园去祭奠我小姨。根据母亲说法，小姨的墓里，并没有小姨尸体，仅仅有几根遗骨。小姨被军统抓获后，因为军统得不到任何信息，受尽了折磨，最后被军统杀害。军统将小姨尸体丢进镪水中，尸骨几乎都融化没有了。这都是解放前夕的事。
后来我想，很可能就像重庆渣滓洞，国民党在解放军到来之前，要杀一批共产党员。当然了，要说我小姨的事，还要说起两个人。一个是赵虎，一个是李文。

欧阳慧在采访后，问我，怎么不把采访了的信息写成小说？
我告诉欧阳慧，现在，谍战片写烂的满大街都是，如果我们再写，就没有什么新意了。不过，我们也不能写成了报告文学，还是需要适当增加点想象。
下一步，是李文，需要我们再去采访。李文不在我们本市，我父亲告诉我，可以去问问李文。当年，他和苏澜、赵虎都是一个学校学生。离休之后很长时间，我父母亲和李文还有着来往，那时候，即便是不来往，总是有书信。
就在第三天，我和欧阳慧坐火车到了李文所在城市，很轻松找到了李文。
当知道我们此次，是了解苏澜事迹，又知道了我是温秀娟的儿子，李文很热情接待了我们。谈话前，李文问我父母近况。
看上去，李文要比我想象的年纪年轻，不过，也有七十好几，了。当年，他们也就是二十来岁。欧阳慧拿出笔记本，端庄的坐在沙发上。李文拿出一颗烟，递给我一颗。李文现在还保持着吸烟习惯。
我对老人说，李叔叔，现在您年纪大了，还是少吸点烟吧。
李文老人说，这都是在军统时期的习惯。烟啊，可以镇静，有什么焦躁烦心事，吸上一颗烟，能缓解情绪。
李文缓缓讲述自己和苏澜的故事。
根据李文说的，我想象出了这么一副场景。

                           三

一九四一年春日，一个薄凉的傍晚，有三个年轻人坐在欧文大学校园里，那里一座小亭子。
根据李文讲述，我和欧阳慧曾经到欧文大学去看过，只不过，现在已经不叫欧文大学了，改了名字。至于为什么叫欧文大学，李文告诉我们，是因为当年，有个外国人投资搞起来的，所以，就以这样一个古怪名字命名。
李文和苏澜、赵虎，就是在那个薄凉的晚上聚会，第二天分了手。李文投奔到自己叔叔的部队。而赵虎和苏澜，根据组织的安排，辗转到了延安。
经过集训，一年之后，苏澜再次从延安走出来，此时，苏澜已经由原来的名字温秀丽改名成了苏澜。苏澜走在延安那条小路上，她忘不了当年走进延安时那个清晨，一抹阳光在黄土高坡上升起。那天，苏澜兴奋的高喊，我们终于到了。
几个月前那个晚上，坐在小亭子里，苏澜对李文说，李大哥，你还是跟着我们走吧。
赵虎也同样劝李文。李文说，我要到我叔叔的部队，他已经给我写过信了，让我去他那里当副官。
其实，几天之前，三个人都已经说好了的，一同去延安。直到头天，李文突然改变了注意。一定要去西安。
要说，李文家在本市是个有权势的家族，李文小叔是本市警察局长，而他大叔，是蒋介石嫡系部队一个军的军长。这位军长李子东给自己侄儿写了封信，告诉他，现在正是党国需要人才之际，希望他能到部队为党国效忠。
正是因为李文家庭复杂这个原因，地下党组织，利用李文家族复杂关系，营救过一些被捕地下工作者。李文和赵虎、苏澜在学校都是进步青年。李文很少和小叔来往，因为他小叔背着个汉奸骂名。也正是因为李文帮助我党地下工作者，在学校，他被发展成了党员。这些，苏澜和赵虎都不知道，同样，他两个身份，李文也不知道。
李文到了叔叔部队，先是当了一段时间副官，很快，他到了军统局，由于有叔叔这层关系，在军统局，当了军统下属一个站的副站长。
真正知道了李文身份，还是苏澜潜伏到了海河市。
那时候，两党合作，李文的任务是锄奸。上级指示，苏澜在这方面可以配合军统局。给军统局提供一些有用情报。
苏澜来到海河市，开了个裁缝铺做掩护。苏澜地情报，都是一个在舞厅干小姐的姐妹提供。这小姐叫潇潇。潇潇说一口流利日语，平时，一些高层人物和日军高官都喜欢来舞厅玩，正是这种原因，潇潇从他们嘴里得知了不少情报。
这一次，李文他们锄奸队要除掉的是七十六号侦缉队队长。
那天，天下着蒙蒙小雨。李文找到了要联络地址，谁想到，开门的正是苏澜。两个人在见面时，都愣了愣。
暗号对上了。进屋，苏澜兴奋的问，怎么是你？
李文说怎么就不能是我？我还以为代号白鸽是谁呢，原来是你啊。老同学又见面了。
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李文说，那年，其实我早就知道你和赵虎是共产党。本来我们说好了的约定，不过组织上另外派了我，让我到叔叔部队。
苏澜问，那你现在是。
李文说，我现在军统，我的任务就是锄奸。
他们要除掉的人，要说李文、苏澜都认识。他叫张彪，曾经和他们在一个大学。张彪开始在军统干，后来投靠了日本，进了七十六号当上了侦缉队张。由于这个张彪叛变，军统局在当地受了不小损失。
张彪和苏澜在大学时，有过一个小插曲。
就是这个张彪，李文说，一定要除掉。他罪大恶极。苏澜拿出得到的情报递给了李文。李文问，这情报可靠吗？
当然可靠。苏澜说，是我一个小姐妹在舞厅得到的。
李文问苏澜，你这个小姐妹可靠？
苏澜没有过多解释，淡淡的说，绝对可靠。我和她关系很好。
地下工作的组织纪律双方都知道，苏澜没有细说，李文也不问。锄奸行动定在星期六晚上。情报说，这个张彪，每个星期六晚上，都会到他相好家过夜。相好家离七十六号不恨远，张彪认为很安全。他不知道自己死期快到了。
星期六晚上，张彪喝的大醉，摇摇晃晃来到了相好家门口，就在他准备敲门时，从旁边窜出几个人。一把枪定在了他脑门。
张彪酒吓醒了。
这是一条胡同，胡同两头都有军统人放哨。那天晚上苏澜也在场。张彪看到苏澜，开始还认为苏澜放不下在学校那档子事。
连连磕头求饶。
张彪认为的那档子事，是在几年前。
苏澜有一天晚上，从图书馆出来，走在校园一片竹林前。突然从竹林里窜出张彪。苏澜地美丽，张彪早就惦记了。他正在和苏澜动手动脚，却正好碰上路过的李文。张彪长的尖嘴猴腮。一副很猥琐样子。李文一顿拳脚，张彪被打的满嘴流血。
苏澜鄙视的看看张彪，一枪托砸在他嘴上。李文伸手从腰里拔出匕首，在张彪脖子上来了一刀。张彪喉咙发出咕咕响声，挣扎了几下。

                        四

李文告诉我和欧阳慧，知道舞厅那个小姐是地下党，还是在解放前一年。苏澜已经牺牲了。李文这一生后悔一件事，就是在他当军统站张时，没能救下苏澜。
日本投降以后，国共两党破裂，内战全面爆发。李文此时已经是海河市军统站站长。那个晚上，他们军统成员在城市里抓捕地下党。当他得知要抓捕的人是苏澜，李文就在想法子，看怎么能尽快将信息传递给苏澜。
此时，由于时间紧迫，要想通知，已经来不及了。李文只好跟着参加，想找个适当时机将苏澜救下。但，这样的机会并没有留个李文。在抓捕苏澜时，军统所有人员都参加，还有警备司令部宪兵。苏澜就这样，在李文眼皮下，被抓捕了。
此时，李文实际上已经被怀疑和共产党有联系。在审讯苏澜时，副站长来到李文办公室，对李文说，站长，我们抓捕的这个苏澜，曾经和你是同学，老同学，你应该去劝导她。这也是上峰的意思。
李文猛然觉察到了副站长话里的意思。他想遮掩，没有任何意义，反而会更加引起他们怀疑。李文来到了苏澜面前，苏澜被吊在柱子上，看到李文，苏澜心里紧了紧。苏澜心里明白，她进到了军统局，基本上就没有生还的可能。
李文站在苏澜面前，点燃了一颗烟，对苏澜说，我们还是同学啊，为了你好，我玩劝你，乘早交代出你们共党的地下人员，也免去了苦头。
苏澜一脚踢在李文下身，李文痛苦的捂着下身躺在地上翻滚。苏澜大声说，我没有你这个同学。你这条狗。

这些情节我听母亲说过。实际上，那时候，我母亲已经被怀疑。这都是后来他们才知道的。
故事还应该回到我小姨来到海河市。
父亲回到家，告诉母亲，组织上让她去接头，是一个代号叫白鸽的女人。母亲简单准备了一下，来到了接头地点。这是一家裁缝铺，推开门，她惊讶看到了自己妹妹温秀丽。
我母亲兴奋的喊了声，秀丽。
小姨没想到来接头是自己姐姐。姐妹两搂在一起。
小姨告诉我母亲，她已经改名叫苏澜。
几个月之后，一份情报悄悄放在了军统局长办公桌上。这份情报，是从延安送来的。送情报的是潜伏在延安共产党内部叫黑鹰的人。
小姨和我母亲接触时间长了，自然引起了军统注意。其实，军统可以早下手抓捕苏澜，但他们没有动手，而是想从苏澜这里摸清楚到底是什么人和她接头。温秀娟引起了他们注意，经过了解，温秀娟是某军长手下一个副官。这个副官就是我父亲。
在军统局长桌上放着几张照片，是我母亲温秀娟到小姨裁缝店去的。仅仅碍于我父亲身份，军统局仅仅在暗中调查。这里面有个很重要原因，证据不确凿。我母亲每次去，都拿着一些布料，交给我小姨。没有确凿证据，他们不会轻易抓人。
苏澜被捕，军统想从小姨苏澜嘴里得到更多情报，但一无所获。李文想就此先把苏澜关进监狱，然后在想法子营救。可材料上报后，上峰批示，处决。
行刑那天，李文在场。他看到自己同志就要赴死，心都要碎了。
行刑场地，在野外一片空旷地。苏澜拉着被打断了的一条腿，缓慢而痛苦地走着。她站在挖好的一个坑前，仰望了一下天空那块漂浮的白云。苏澜脸上此时没有痛苦的表情，她对着面前行刑人很鄙视的笑笑，这种笑带着嘲讽。
母亲告诉过我，小姨牺牲那天，她抱着我父亲痛哭，父亲轻轻抚慰着她。当时，我父母已经做好了被捕的准备，他们将我大哥和大姐托人送到了延安。他们已经没有什么可担忧的了。那几天，组织上也想尽快让我父母脱身，可他们实际上已经不可能走了了。
后来李文得知，苏澜被发现，情报是从延安一个代号叫黑鹰传来的。李文及时将这一信息送到了延安。经过保卫部门侦查，才查清楚，黑鹰竟然是赵虎。
赵虎在加入共产党之前，就已经是军统特务。他主要任务就是潜伏，一旦国共两党关系破裂，收集共产党情报。甚至党组织都不清楚。那时，两党合作，利用这个关系，赵虎跟着到了延安。苏澜到了什么地方，赵虎并不知道。那个时候，正是抗日阶段。即便是军统，有些情报也会通知共产党。赵虎基本上不起什么大作用。
内战爆发，赵虎被军统正式启用。赵虎被捕后，很快就被判处了死刑。
苏澜牺牲，尸首被军统拉回丢进了镪水池。李文悄悄从镪水池里捞出了苏澜几根没有镪化的骨头，藏了起来。直到了解放后，李文回到了部队，才将苏澜遗骨交给了苏澜姐姐温秀娟。这也就是在苏澜坟墓里，并没有苏澜遗骨的原因。
我和欧阳慧静静地听着李文讲述。说到这些事，李文眼睛黯淡了。欧阳慧忍不住两眼流着泪。我请求老人带着我们去看看当年军统所在地，还有当年七十六号的地址，李文老人说，那些地方，如今都不存在了。
走在大街上，看到的都是高楼大厦。那些历史遗存都掩埋在了高楼大厦之下。再也寻不到踪迹。也许，只能在一些人记忆里存在。

                           五

一个月之后，我把整理好了的材料放在了主任面前，第二天，主任告诉我，说这些材料很好，有教育作用，让我写成一篇文章登载在报纸上。
主任问了我一个问题，就是我父亲他们是怎么从国民党部队安全撤回到解放区的。我告诉主任，这个故事与代号白鸽的故事不是一回事了。我当然知道，父亲解放后，写了本回忆录，一直放在抽屉里，父亲告诉我说，这些东西，只有当他和我母亲不在世上了，才让我有机会拿出来。文革中，我父母受到了冲击，他们两个被军队造反派揪出来批斗。父亲一度，被关进了监狱，说他当年是国民党特务，甚至说他是叛徒。叛徒的一个有力证据，就是苏澜当年被捕。李文地遭遇也很惨。幸亏当年地下党领导人还健在，才出面为他们证明了清白。
几天之后，欧阳慧找到我，一定要让我带着她去我小姨的墓前看看。
那天，我和欧阳慧买了鲜花一同到了烈士林园。
站在小姨墓前，我们把花放在墓前。欧阳慧和我给小姨鞠了个躬。欧阳慧从挎包里拿出一沓稿纸，对我说宋老师，我这几天把我们采访到的情况，写了一篇小说。我复印了一份，这一份我想献给苏澜。
我拿起稿纸，翻开看。
题目赫然写着：代号白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