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岁曾志英和她等了40年的奥运梦，热爱可抵岁月漫长
赛会观察2024-07-30 11:44 发布于：海南省
https://q3.itc.cn/images01/20240730/498084e9afcf453fbe014ad31aef7c2b.jpeg18岁那年，当曾志英在训练进行到一半被教练通知离开中国乒乓球国家队时，她就知道自己的奥运梦永远无法实现了。
她后来辗转于河南队、武汉军区代表队、广东队，甚至还一度去打过保龄球。22岁那年，一封来自智利圣地亚哥的信改变了曾志英的人生。她飞行36个小时，来到这块之前从未听说过的土地，将名字改为更容易被当地人记住的塔尼娅（Tania）。自此，塔尼娅拥有了曾志英从未想过的人生——先做乒乓球教练，一年后扔下球拍，成为生意人。就在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时，她在2022年将自己丢掉的球拍重新捡起，用两年时间代表智利队拿到了巴黎奥运会的入场券。
曾志英18岁时破碎了的梦想，被塔尼娅在40年后重新粘合在一起。2024年5月19日，奥组委在官方社交媒体上发布了塔尼娅·曾（Tania Zeng）获得奥运参赛资格的照片，并配以这样的文字：“追逐梦想，永远不会太晚。”可是，那个等了40年才实现的梦想，犹如昙花开放一般短暂。58岁的曾志英只参加了一场奥运会比赛就被淘汰。这是一个传奇的励志故事，却没能以圆满的方式收场。就像唐僧师徒历经磨难取到的真经，也要在修成正果后落入水中。曾志英说，我很遗憾，但已知足。
https://q4.itc.cn/images01/20240730/7d26acc384514730853b2c71c543d8bd.jpeg▲曾志英获得奥运会入场券的海报。
圆梦自奥运会备战开始以来，曾志英就暂时放下了她的生意。她说，和奥运相比，“其他又算得了什么？”她随智利代表团提前一周来到巴黎。这是她的第一届奥运会，哪怕她的年龄在所有参赛选手中排在第二位——仅次于63岁的另一位乒乓球选手倪夏莲。入住奥运村后，这里的一切对于曾志英而言都是新鲜的。她学着像年轻人那样用手机自拍，在奥运会开幕式前两天与懒熊体育见面时，她的手里拿着一根五颜六色的冰棍，边走边吃。在这样一个被年轻人包围的世界里，她几乎快要忘记自己的年龄，哪怕熟人见面时仍会称她为“塔尼娅姨”，甚至是“奶奶”。7月27日，下午三点四十五分，曾志英迎来了首场奥运会比赛，对手是比自己小12岁，来自黎巴嫩的选手玛丽亚娜。由于是下午比赛，曾志英会像往常那样将早饭和午饭放在一起吃。她的早午饭包括：酸奶拌香蕉、一碗麦片粥、一个煮鸡蛋、一块烤面包、一杯橙汁、一杯茶和几块芒果。在餐厅吃饭时，她的对手玛丽亚娜出现了。队友指着远处那位一头白发的运动员，提醒曾志英：“快看，她就是你的对手。”
因为两人互不认识，所以没在餐厅打招呼。来巴黎之前，曾志英一直在找关于对手的比赛录像，但却没有太多资源。她在奥运村里找熟人询问关于玛丽亚娜的打球方式，却都被告知“不太了解”。对于曾志英而言，这是个完全陌生的对手。https://q5.itc.cn/images01/20240730/93f37f4c86b1411a932ee6a53ae2ce28.jpeg▲曾志英在巴黎奥运村。
比赛当天中午12点，她乘坐大巴车从奥运村出发，前往赛场。半个小时牵拉热身后，先在5号球场进行20分钟训练，然后又到4号球场，也就是比赛场地，再进行20分钟训练，一切都在按照她过去的习惯进行准备。“当时觉得时间过得特别快，生怕来到下午三点。”曾志英说的下午三点是裁判将参赛运动员球拍收走的时间。她又一次强调“时间过得好快”，“我还没有完全准备好”。球拍被收走后，曾志英在休息室里等候比赛，先是坐下，没过两分钟就站了起来。站了不到一分钟，觉得腿酸，又坐了下来。她就像是一个即将迎来人生大考的学生，紧张得坐立不安。所有紧张情绪都在她从球员通道走向比赛场的那一刻被释放。
曾志英赛前曾认为自己是有希望赢下比赛的。11比4，她在第一局中赢得很利落。可对手在接下来的比赛中调整了策略，不再主动进攻，这让曾志英觉得不适应，以削球打法见常的她开始主动出击，失误也随着打法的改变而增加。虽然第二局打得很焦灼，但曾志英还是以12比14输掉了，接下来的三局，曾志英全部落败，被淘汰。她的第一次奥运会比赛，总共历时42分钟。“我太着急了，一直想尽快拿下对手，但实际根本做不到。”曾志英说，她在比赛时心里太躁，没有把真实水平发挥出来。“赛前准备不足、耐心不足、大赛经验不足。”但她也说，即便输掉了比赛，自己仍是赢家。“赢得了球迷的支持，实现了我的奥运梦想。”要知道，为了实现这个梦想，她从曾志英变成了塔尼娅，等了整整40年。
童年1966年7月17日，曾志英出生于河南郑州。9岁那年正式拿起球拍，但她却坦承，儿时对乒乓球“谈不上喜欢”。她的父亲是一位工程师，母亲邓惠璋是中国乒乓球108将之一，退役后在河南省乒乓球队做教练。父母在曾志英和弟弟很小的时候就为他们规划好了人生方向——姐姐跟着妈妈打乒乓球，弟弟将来读大学，成为像父亲那样的人。这样的规划让曾志英自拿起球拍的那天起，就被嵌入到中国体育最传统的培训体系之中，先在普通学校学习，后进入体校。早晨六点出早操，下午放学后打乒乓球，每周只有一天休息。对于任何一项体育运动而言，最开始的学习都是枯燥的，站在乒乓球台的曾志英经常要用一两个小时去重复同样的动作。她说，自己那时因年龄小，控制不住情绪，累了会耍脾气，“不想打球”。一次训练时，体校教练让所有人跑起来，唯独曾志英在走。教练很生气，让她到一旁罚站，她反倒乐得清闲，“不练就不练”。儿时的曾志英也想过放弃，“再也不打球了”，但家人不同意。在那个一切由父母做主的年代里，孩子没有自我选择的权利。每天早晨六点前，她会被父亲叫醒，去学校出早操。到郑州市体校后，仍旧如此。
梦碎铁道兵乒乓球队在曾志英加盟不到两年后被裁撤，原因是国家当时提出“只保留八一队，其他拥有部队编制的体工队全部解散”。失去母队后，14岁的曾志英回到河南省队。两年后，她因比赛成绩出色，入选国家队。可是，当她在国家队待了不到两年后，变故又出现了。自1983年起，国际乒联开始酝酿关于球拍和打法的改革，要求参赛运动员不能再继续使用双面一样颜色的球拍，必须一面是红色，一面是黑色，用这个规则对抗的是颗粒胶皮以及反旋转球员，特别是中国选手。要知道，蔡振华当年使用的就是双面颜色一样的球拍，依靠倒板的打球方式取得成功。曾志英的打法和蔡振华相似，都属于防弧圈打法，通过倒板迷惑对手。但在强行要求区分双面球拍颜色后，这策略就不灵了。自1984年起，中国乒乓球队顺应国际乒联规则，全面推行改革。“没法搞旋转，就死了。”改革之前，曾志英战胜过戴丽丽、童玲这样的世界冠军，但自从球拍颜色调整后，就“跟谁打都赢不了了”。
她也曾试图适应新的规则，可又在短时间内达不到预期。不但在国家队赢不了球，就连参加全国比赛时，也一输再输。她说，自己那时的自信心几乎被打没了。哪怕已过去40年，曾志英仍能清晰地回忆起1984年的那个夏日的午后，她当时正跟随国家队进行“打多球”训练。主管教练胡玉兰将她叫到身旁，轻声说：“小曾，你先坐下。”“你现在还年轻，还可以继续往上打，但国家队目前考虑的是让你先回省队练习一段时间。”当胡玉兰用一种平静的方式将这些话说出口时，曾志英就已明白其中的含义，自己要和国家队说再见了。她知道自己自规则改变后成绩不理想，但国家队的人员调整一般会在年底完成，她从未想过自己会这么快被裁掉。当胡玉兰问她“是和全队一起练完，还是先回去休息”时，她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说，“那我就先不练了。”说罢，转身离开训练场，下楼换衣服、洗澡。当热水淋在身上时，她的眼泪开始止不住地往下流。她说，自己当时虽然没有号啕大哭，但也觉得特别委屈。在她们这个年龄段中，国家队总共招了六名球员，她是第一个离开的。
https://q0.itc.cn/images01/20240730/26d219df8f484e919fef2e9c7945ab06.jpeg▲曾志英过去参加比赛。一周后，曾志英回到河南省队，也失去了继续打球的动力。“都从国家队回来了，还练啥？”那段时间，她也试图改变打法，重头再来。可在中国乒乓球竞争激烈的大环境中，很多人22岁就因“年龄太大”离开国家队，她因此觉得自己已彻底失去了再回去的希望。代表省队打比赛时，她又开始接连输球，这让她万念俱灰。“跟谁都打不赢，我还打它干嘛？”
远行那时的曾志英很颓，不知道将来要去做什么。她告诉母亲“我不想打了”，母亲没再挽留。可就在此时，武汉军区代表队提出希望曾志英代表他们参加全军比赛，并承诺给她连级干部待遇。曾志英答应了。不过后来因为各军区请了太多像曾志英这样的专业运动员，全军比赛被取消。再后来，武汉军区与广州军区合并，他们这些被聘请来的专业运动员被迁至广州军区，曾志英的户口从那时起正式落在广东。长时间没有比赛，这些专业运动员们不得不重新寻找出路。继深圳后，珠海也从那时开启了改革浪潮，急需各种人才，曾志英他们被统一划归至珠海交警队。平时到交警队上班，有比赛时再代表珠海队参赛。但曾志英是特例，她被广东全运会代表队相中，随队一起参加第六届全运会。在那届比赛中，曾志英的成绩仍旧不理想，双打没进前四，单打没有名次。其实自从乒乓球规则改变后，她在中国就再没取得过像样的成绩。
全运会结束后，曾志英回到珠海，被珠海体委组建的保龄球队选中，同她一起加盟的还有一位举重运动员。https://q4.itc.cn/images01/20240730/a2517609050f4a708aa57f34045f2de9.jpeg
经过一年多的练习，他们在上海举办的全国保龄球大赛中拿到冠军。正在准备前往日本参加国际比赛时，曾志英收到了一封来自智利圣地亚哥的信。寄信的人名叫王晋富，前山西乒乓球队教练。过去参加全国比赛时，他和曾志英很熟。后来，王晋富被国家体委派到智利援教乒乓球，两人就再没见过面。在智利教乒乓球期间，王晋富有一次去中国驻智利大使馆办事，在大使馆的《羊城晚报》上看到了曾志英代表广东队参加第六届全运会的新闻。而就在那时，智利北部城市阿里卡希望引进一名中国的乒乓球教练员。这两个消息凑在一起，便催生出了王晋富给曾志英写的那封信。他当时不知道曾志英的地址，先将信寄到了珠海体委，再经人转交。在那个通讯不够发达的年代里，书信仍是最有效的沟通途径，哪怕这封信自寄出一周之后才被收到。
“哇塞，智利，这是哪里啊？”收到朋友的来信，曾志英有些发懵，她从未听说过世界上还有一个名叫智利的国家。她向父亲打听关于这个国家的情况，也仅限于位于南美洲、被皮诺切的军政府领导、那里的人讲西班牙语。虽然能了解到的只有表面信息，但曾志英还是心动了。她给王晋富回了一封信，仔细询问那里的情况。没过多长时间，她就收到了王晋富的回信。信中称，智利国家不大，但很稳定。阿里卡四季如春，很少下雨，但也不干燥。最高温度28度，最低20度，是个非常舒适度地方。王晋富在信中特别强调，这里的收入虽比不上欧洲，但生活却很舒服。在那样一个中国乒乓球运动员纷纷外出淘金的时代大背景下，处在事业低谷期的曾志英一直苦于找不到换个活法的路径，而王晋富的这封信恰恰在这个时候抵达。它就像是一根引线，将曾志英心中早已被扑灭了的那团火，慢慢点燃。“要不我去外面闯闯？”
父母这次对女儿的想法表达了支持态度。曾志英迅速办好了护照和签证，于1988年6月29日登上了前往智利的飞机。那是一段漫长的旅途。父亲要先将她从佛山送到深圳，从深圳前往香港，再从香港飞行18个小时到巴西圣保罗，然后从圣保罗转机到圣地亚哥，全程共36小时。这是曾志英第一次走出国门，她甚至在出发前都不知道位于南半球的智利正值冬季，自己穿的衬衫和长裙已不合时宜。曾志英告诉我，36个小时的旅途没有让她感到疲惫。那时的自己就像是一只出笼的鸟，飞向那个心驰神往的地方，但她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会如此向往。或许是对乒乓球的追求，亦或许是“摆脱现实，重新开始”的机会。不管怎样，她在22岁这年，开启了属于自己的、从未谋划过的人生。
经商在智利这样一个狭长的国家里，从首都圣地亚哥飞往阿里卡，需要三个小时。当曾志英走下飞机时，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阿里卡乒乓球协会主席鲁文带着全体成员和家属，将近30人，到机场迎接她的到来。鲁文张开双臂，把自己的脸靠近曾志英的面颊，吓得这个22岁的小姑娘连忙后退。“他想干什么？”这是她的心里话，却没说出口——智利人象征友好的贴面礼将她弄得手足无措。自此，曾志英就成了阿里卡乒乓球俱乐部的的教练兼队员。鲁文为曾志英在市区租了房子，但在最初那几个月，她多数时间都待在这位乒协主席家中，鲁文的妻子和三个孩子陪伴这个来自中国女孩度过了最孤独的日子。因智利人不会发“曾”的音，鲁文的妻子给她起了个更容易被记住的名字——塔尼娅。
阿里卡乒乓球协会每个月发给塔尼娅的薪水为500美金。虽然比那些到欧洲发展的乒乓球运动员的薪水少了一半，但塔尼娅不在乎。阿里卡乒乓球俱乐部的规模不大，100平米的训练室里摆了四张球台。刚到时，塔尼娅本以为自己要教的球员都有一定基础，结果现实给了她当头一棒。这里的乒乓球运动员的年龄跨度从9岁到30岁不等，有的是学生，有的是公司职员。对于那些“不会打”的球员，她要从最基础的东西教起。刚到智利的塔尼娅既不会英语，更不会西班牙语，俱乐部也没给她配备翻译人员，所以她教球时只能靠比划。她会把球放在球拍上，告诉队员们让球和球拍在哪个位置接触产生的摩擦效果最好。哪怕是最基本的步伐，她也要先演示几遍，再让学生们跟着一起做。在阿里卡，塔尼娅教练的乒乓球课没有语言，只有肢体动作。
智利没有塔尼娅在中国生活时习惯了的早操，训练也不完全是教练一个人说了算。家长看孩子口渴时，会主动递过水壶。孩子累了，就让他坐在自己身边休息。和中国乒乓球整齐划一、有令必达的训练模式比，这种随性的、散养的状态好像是来自另外的世界。塔尼娅最初也想改变这种状况，但因语言不通，无法交流，只好听之任之，不再计较。在这里，每天来训练的乒乓球队员数量也不固定。塔尼娅刚到时，差不多每天有20多名队员跟着训练，后来变成15个，再后来变成10个。那些主动离开的人就像儿时的曾志英，累了、觉得枯燥了就不想练了，只不过他们身边没有始终在督促进步的中国式家长。因平时只有傍晚才训练，塔尼娅白天只要不去鲁文家，就在街上闲逛，她也因此开始有了自己的交际圈。她在街上闲逛时认识了一位在当地做生意的华人，熟悉起来后，这位华人劝她业余时间开个店，像自己一样做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