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本可以确定,北京的蒿主要集中在西北部的山上,风一吹,花粉就涌进城区。欧阳昱晖说,其实早在1960年代,蒿属花粉就已经被确认为北方地区最主要的花粉致敏原。2017年她在一篇论文里做了更细致的比较,以北京、包头、哈尔滨为例,代表华北、西北、东北,发现包头的蒿属花粉浓度是另两座城市的4倍,浓度最高的一天居然有12914粒/千平方毫米(超过800粒就是花粉浓度最高等级“极高”,超过一万可以说是爆表了)。
一位来自包头的鼻科医生后来跟我说,“这个蒿草啊,它的分子量很小,花粉很轻,你在北京就能保证你吸入的花粉不是我们内蒙的?你想沙尘暴都能过去(北京),何况是我们的花粉呢。”这个假定让我很震惊,但我只从一篇2017年发表在一本气象杂志的英文论文《北京蒿属花粉的传播途径和来源》(Transport pathway and source area for Artemisia pollen in Beijing, China)里找到相关信息,论文给出的结论是,北京市和河北省的西北部,以及内蒙古,是北京蒿属花粉的潜在源头。我决定去包头看看。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九月出发去包头之前,我有过这样的担忧:我对蒿属花粉过敏,而包头的蒿花粉浓度比北京还要高,那我去了岂不是自投罗网,如果病情加重了怎么办?当我忐忑地抵达包头,住了好几天后才感觉到,我在包头并没有加重过敏,或许出于某种心理落差,似乎比在北京还呼吸顺畅。
包头医学院第二附属医院(简称“包医二附院”)耳鼻喉科主任医师秦龙也是一名蒿属花粉过敏患者。但最初他并不知道自己对什么过敏。他40岁出头,是地地道道的包头人,“我本人将近有快30年的过敏病史。”他说,以前包头哪有什么过敏原检测,大家只知道,老流鼻涕就是过敏性鼻炎,上药店买点过敏药就行。而当时的过敏药一吃就犯困,有一回秦龙吃完药,去营业厅交电话费,回来怎么也想不起来,钱到底是交了还是没交。直到2018年,秦龙已经是一名耳鼻喉科医生,医院引进了过敏原检测设备,他亲自做了检测,这才知道,折磨了他快30年的过敏原是蒿属花粉,还是6级重度过敏。
秦龙是那种精力充沛、和病人相处起来就像朋友一样的医生。无论什么时间,在开车还是在接受采访,都会有病人给他打电话。他建了好几个患者群,群里每天都有各种问题,他几乎每条都会回复。一到雷雨天,他还发朋友圈提醒大家,赶紧关窗,不要出门——理论上雨可以冲掉花粉,但雷雨的雨点大,只能冲掉10%,剩下90%的花粉则会溶解破碎,从几十微米变成几微米,能轻易进入下气道引起急性哮喘。2016年10月的一天,墨尔本就发生了一次全世界最大规模的雷暴哮喘,有8500人次哮喘发作,其中11人死于哮喘。
也是2018年,包医二附院从北京同仁医院引进了花粉监测技术,花粉采集器就放在他们医院九楼楼顶,几个医生轮流值班,但用来数花粉的显微镜是一个机龄50年、最大倍数只有150倍的老显微镜,相当费眼睛了。而且内蒙古多风沙,粘花粉的载玻片有时很脏,沙尘颗粒覆盖了花粉,难以辨认。秦龙说,“包头周边有好几个沙漠,南边有库布齐沙漠,北边有希拉穆仁草原,我们市里还有一个赛罕塔拉城中草原,这些地方的蒿都特别多。”
https://inews.gtimg.com/newsapp_bt/0/14015150617/1000包医二附院的医生在数花粉 李婷婷自从包医二附院开始在公众号上每日播报花粉浓度,有患者一进门就会对秦龙说,“大夫,你不用看,我对蒿过敏。”秦龙说,无论是患者还是当地政府,都开始重视蒿过敏,“从今年开始,市政府在6月份的时候就已经组织大家去拔蒿了,过去有句古话,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我是头一回听说拔蒿——就是人工一棵蒿草一棵蒿草一棵蒿草地拔——听起来有点笨拙,毕竟蒿是杂草,哪哪都有。但拔蒿这事儿今年在包头市区已经执行了六轮。最后一轮在9月4日,地点是赛罕塔拉城中草原,参加拔蒿的人有200多,当地的一篇报道写道,“这个季节的蒿草已经具备了非同小可的韧劲,已非单纯人力可以拔除,因此本轮蒿草清除作业采用了高效的人机协作模式,负责扫边机(一种割草机)的作业人员为‘前锋’,负责手工拔除的人员后方作业(戴着口罩、手套全副武装),负责清理的人员紧随其后,及时将蒿草装袋外运处理,避免草籽洒落。一上午的时间,大家清除蒿草近10万平方米。”
https://inews.gtimg.com/newsapp_bt/0/14015150632/1000赛汗塔拉城中草原被拔过的蒿草地 李婷婷
位于包头市区、有1万多亩的赛罕塔拉城中草原是这次拔蒿行动中“重点当中的重点”。那是一个免费的超大公园,大家常去散步、跑步、骑单车,而公园里就竖了一个牌子:“全民共同治理蒿草,共建清新健康环境”。我从南门进去时,发现沿路有的土地裸露了一小块,公园的园林科负责人——一位没有做过敏原检测、但自认对蒿属花粉过敏了10年的女士告诉我,那就是拔过蒿的痕迹,但明年蒿照样会长出来。如果不拔蒿,且不说游客,她“闻见那个味儿就呛得不行”(这浓度得多高才能闻到蒿的味儿,我就从来没闻到过)。公园其实从2018年就开始内部拔蒿了,因为超过60%的工作人员都过敏,“好几任大领导来之前人家没有过敏,但是到两三年全是带着鼻炎走了。”
https://inews.gtimg.com/newsapp_bt/0/14015150634/1000公园里治理蒿草的提示牌 李婷婷
在包医二附院,我见到一位参与过拔蒿、儿子是蒿属花粉过敏患者的张女士。当时她在朋友圈里看到有人组织要去山上拔蒿,出于对蒿草的痛恨,她立即响应,“我能拔点是点。”但蒿草的根在土里扎得深,就算戴着手套也不好拔,得用小铲子铲,“这一拔就抖得厉害,花粉撒得满地都是。”万万没想到,拔完蒿回来,张女士也过敏了,鼻子难受了两天,吃了儿子的药才好转(秦龙医生:这也是要量力而行啊)。
几番引荐之下,我辗转找到了拔蒿的组织者,包头市住建局的侯科长。他如实告诉我,拔蒿只是今年包头市政府“为群众办实事”活动中若干件事的其中一小件,“最近几年大家都知道蒿草挺烦人的,影响好多人健康。”虽然侯科长最初也有担忧,拔蒿要是破坏了生态怎么办,为此还咨询了园林专家(专家建议割拔结合,割的话能留下一小茬草,不至于秃了),但后来证明他多虑了,第一轮拔过蒿的地方,下一轮过去又长出新的蒿,“生命力太强了。”即便蒿再难对付,侯科长觉得今年包头的拔蒿行动效果显著,他对比了今年8月和去年8月的花粉浓度,“月平均数对比一下,去年是310(粒),今年是193(粒),是不是很有说服力?”
一趟注定无法找到答案的旅程
其实,包头拔蒿只在市内的绿化带、公园进行,拔掉的蒿只是极少的一部分。包括包头在内的整个内蒙古,有“九大草原、五大沙漠、四大沙地”,它们才是热爱干旱的蒿属植物的天堂。而且在这里,蒿不再是边缘的杂草,而是当地的“治沙功臣”。
从1950年代起,包括内蒙古在内的西北地区就开启了防沙治沙工程,后来范围扩大到华北、东北(统称三北地区)。我找到了一本2001年由国家林业局宣传部出版的《防沙治沙基本知识问答》,书里写道,在选择治沙植物时,灌木及半灌木的前两个选择,就是油蒿和籽蒿(蒿属植物的其中两种,俗称沙蒿)。它们适应沙地的能力到了让人惊叹的地步——籽蒿的种子遇水溶胀后,可以粘住沙粒,变成种子团,能抗风;油蒿的生命力更强,种子撒在沙地上,47小时就能发芽,62小时后发芽率达到了81%。
https://inews.gtimg.com/newsapp_bt/0/14015150624/1000沙蒿 东方IC
虽然不知道防沙治沙工程中到底种了多少沙蒿,也不清楚三北地区到底有多少蒿属花粉过敏患者,但这事早被讨论过。2017年,第一次在中国举办的《联合国防治荒漠化公约》第13次缔约方大会高级别会议期间,有记者提问,过敏性鼻炎高发是否和防沙工程中固沙植物沙蒿相关?国家林业和草原局副局长刘东生回答,“沙蒿是我国防沙治沙的先锋植物种,早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沙区就开始大面积种植沙蒿,但那时候沙区群众的过敏性鼻炎状况并没有现在那么严重……近年来,虽然沙蒿过敏成为沙区个别地区的热议话题,众说纷纭,但截至目前,尚未有权威机构证明,沙蒿就是过敏性鼻炎和哮喘病患者的真正过敏原。下一步,将与卫生等部门开展相关研究。”
后来,我认识了“三北地区过敏性鼻炎自救联盟”的组织者何彦兵。这位今年50岁、对蒿属花粉过敏了近30年的陕西大汉,因为年轻时总流鼻涕,经常被人嘲笑,“过了10年,嘲笑我的那批人也开始过敏了。”和过敏打了这么多年交道,何彦兵吃过亏,他曾试过一种 “偏方”,虽然有用,但身体会浮肿、变胖。现在,他给自己打造了一个隔绝蒿花粉、铜墙铁壁般的“小南方”——无论在家里还是在他妻子开的150平米茶叶店,他都装了全封闭的新风系统,并在后者里安了一座假山,设计了一条循环水系,种了大量不开花的植物,让室内稳定在温度26-28度,湿度60%-70%,就像来到了湿润、干净、少有蒿属花粉的南方。
https://inews.gtimg.com/newsapp_bt/0/14015150633/1000何彦兵设计的循环水系统 何彦兵一旦非出门不可,何彦兵也尽量把这个时间控制在一两个小时左右,出门就带上“猪鼻子”(一种只罩住鼻子的“高科技”口罩),夏天也长裤长袖(不让蒿花粉有一丝触碰他的机会),随身备着过敏药和哮喘药(他已经哮喘了25年)。正是做到这般地步,何彦兵说他已经三年没吃过药了。
何彦兵身上有一种让人不知道该如何理解的执著。2011年,为了证实三北地区有很多蒿,并且真的致敏,在过敏季,他和朋友开着车,从陕西一路向北,抵达内蒙古最北的满洲里,再往东南开到山西——西北、东北、华北——他一路过敏,一路吃药,“基本是凭意志坚持下来的。”几年后他在过敏季又往南方开,“过了长江马上就没事了。”何彦兵说,“蒿在湿润的地方就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