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绛,永远的女先生
I strove with none,for none was worth my strife;
Nature I lov’d, ,
and next to Nature, Art;
I warm’d both hands before the fire of life;
It sinks,
and I am ready to depart.
我和谁都不争,
和谁争我都不屑;
我爱大自然,
其次就是艺术;
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
火萎了,
我也准备走了.
----兰德(英) 杨绛 译
杨先生,我们好像又开始在聊天了,在我的耳边仿佛又听到你那轻轻的、柔柔的带着南方口音的声音。现在的你一定很轻松,耳朵不背了,可以听见我说话了吧?
我和先生一定是有缘的。当时我们都在社科院外文所,她是大专家,我是《世界文学》编辑部的一个小编辑。“文革”中“革命群众”贴大字报揭发钱锺书的书桌上从来不肯放毛主席的书,杨先生知道了就连夜打着手电,在大字报旁贴了一张小字报,说这不是事实,这件事激怒了“革命群众”,然后批斗了她一次。另外在外文所一次小型的批斗会中,“革命群众”让学术权威们每人脖子上挂了一个黑帮牌子,手里拿一个盆或者锣,一边敲着游街一边说自己有罪。在这次批斗会中,杨先生真让我敬佩。她最瘦小,但把锣敲得最响、最愤怒,当时觉得这么一个瘦小的老太太胆真大,内心居然这么强大!后来她被惩罚去打扫女厕所,在《丙午丁未年纪事》中对此有所回忆:“有一个平时也并不很熟的年轻人对我做了个富有同情的鬼脸,我不禁和她相视而笑了。时过境迁,群众有时还谈起我收拾厕所的故事。可是我忘不了的,是那许多人的关心和慰问,尤其那个可爱的鬼脸。”杨先生后来告诉我那个年轻人就是我,我却一点都不记得了。我当时还算是“革命群众”,比较自由,但仍是黑帮子女,对她做个同情的鬼脸完全发自内心。
20世纪70年代我们都下放到五七干校,她在菜园子劳动,我随大队一起下地干农活,都在改造中。所以和杨先生接触得稍微多一点,钱锺书先生当通信员,每天上邮电局取报取信,有空就顺便过来看看杨先生,和她一起散散步、聊聊天,这也是他们最浪漫的一刻。有时见到我们打个招呼,有时还给我们(我和刘慧琴,她是我的好友,也是杨先生的忘年交)带一点当时吃不到的零食。一次,钱先生给我们一个罐头食品,他认为不太好吃,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吧!”至今我还记得他的幽默。
1971年干校由宿县整个搬到明港,几十个人同住一间大宿舍,我们接触更多了。再后来老弱病残陆续调回北京,钱先生和杨先生第二批一起走,大家都为他们高兴。那时是3月份,虽然已是春天,但屋子里还生着火,我和刘慧琴就琢磨怎么做点好吃的给杨先生饯行,于是决定到外面去挖野荠菜,包一顿荠菜肉馄饨给她吃,又剁肉又洗菜,忙活了半天,才发现馄饨馅调得味道太淡,不好吃。为此事我后来一直懊恼,没想到杨先生还记得,写到《干校六记》里去了。
干校回京,他们在干面胡同旧居没住多久,就因“掺沙子”进来同住的那位强势造反派实在难处,被迫“逃亡”,避居到钱瑗在北师大的一间狭小的宿舍,后来又搬到学部七号楼底层的一间办公室居住。那间屋里堆满了杂物,多年没有打扫,脏得很。好在有大家(那些被杨先生称为“披着狼皮的羊”的年轻人)帮忙收拾,很快就弄干净了。他们总算有个地方可以安顿了。房间里只搁了两张折叠床,两张床中间放一个木箱,充当床头柜,另加一张桌子和一个箱子。那屋子正如杨先生所说的,“吃喝拉撒全在此了!”房间靠窗的走廊很深,屋内光线暗淡,钱先生灰尘过敏,一不小心就要犯哮喘,窗缝被封得实实的,空气流通又不好,这可真难为他们了!好在这时钱瑗也在北京,常来看看他们,三个人总可以干自己的事情了:钱先生在写《管锥编》,杨先生在译《堂吉诃德》,钱瑗在学校工作。他们三人只要能聚在一起,再困难也感到幸福。在这间简陋的办公室里他们熬了四年,才搬到三里河比较宽敞的单元房。钱瑗在那儿也有了自己的房间,他们仨才真的团圆了。他们多次说:“我们总算有了自己的家了。”三里河寓所真是他们晚年的安乐窝了!
我说我和杨先生有缘,其实他们和我父亲夏衍虽然来往不多,但相互钦佩,相互关怀。我曾多次听父亲对我说,钱锺书是个大学者、活字典,他“中外古今一脚踢”。有一次在一个文艺座谈会上李健吾老先生大捧钱先生,我父亲就说,“你们捧锺书,我捧杨绛”,因为父亲原来写过剧本,他品得出杨先生的剧本写得好。整理父亲遗物时,我发现他在一个小笔记本上,抄录有杨先生文章里的一段话:
人物的对话,口气里可以听出身份,语言里可以揣想性格,但人物的状貌服饰,本人不便报道……若用对话,则需从别人口中道出,这也得按各人的身份,找适当的场合。(——杨绛《旧书新解》,《文学评论》81年4期)
1994年我父亲生病住北京医院,一天,我在三楼走廊里遇到了杨先生。她手上提着暖壶,扶着墙艰难地一步步走着,原来她要去打开水,我才知道钱先生也在住院。回来把这消息告诉了父亲,他马上说,那不行,得照顾他们。父亲通过官方渠道,通知了有关部门,使钱先生的就医条件得到了改善,并找到了一个好的护工。那时我每天中午给父亲送家里做的菜,常常顺便先到三楼也给他们送一份,他们是南方人,吃得惯我们家的南方菜。
后来钱先生因牙床萎缩,不能装假牙,进食只能通过鼻饲。医院里鼻饲的食材都是冷冻的,不太新鲜,杨先生于是决定自己做。我替他们找了一个很小的粉碎机(当时不太好买)。可以把鸡鸭鱼肉等食材打碎,让先生吃下去,增加点营养。这就忙坏了杨先生,每天把有营养的菜换着花样做好、打碎,送到医院。这样虽然辛苦,但杨先生没有任何抱怨,我想她为钱先生做任何事都会觉得是幸福的。当时她对钱先生的病情也是充满乐观的。
1998年12月19日清晨钱先生去世,杨先生找到我,说按钱先生遗嘱,死后马上火化,不留骨灰,不搞仪式,她希望最好第二天就火化。我听了大吃一惊,觉得这么大个人物,怎么也得开个追悼会隆重悼念一下。我说不要骨灰,那就和那些不要骨灰的老百姓撮到一块去了?杨先生说,钱先生就是要这样。她希望马上火化,最好明天,让我给想办法。但第二天是星期日,那时北京只有八宝山一个火葬场,一般高级干部火化都得等个十天半个月。尽管知道很难,我还是答应去想想办法。因为1995年我父亲和我丈夫相继去世,八宝山火葬场,我倒是有几个熟人。第二天我去找了火葬场管事的同志。八宝山火葬场的工作人员送走的大人物多了去了,但听说要马上火化,他们还是第一次遇到,都很诧异。我求他们说:这是一位大作家,也是一位大人物,他不要搞仪式,也不要租礼堂,一切从简,死者就这么一点小小的要求,你们就帮帮忙吧。他们中也有知道钱先生的,就破例定于星期一上午举行火化!据旁人统计,说钱先生从去世到火化只等了50多个小时,这在当时算神速了。
火化那天,没来多少人,也没有满屋子的花圈。只有社科院党委书记王忍之来了,他们的无锡老乡李慎之大病后也扶着拐杖来了。机关的同事来得并不多,新闻记者更少,现场比较清静。那天天很冷,杨先生给钱先生穿了一套中山装,里面穿的是女儿给他织的厚毛衣毛裤,外面穿上大衣,戴一顶他常戴的贝雷帽,身上盖了一条白色的单子。我连夜用白色和紫色的花编了一个小小的花盘,经杨先生同意,放在他身上。同时也照我父亲火化时那样,在遗体上洒满红玫瑰花瓣和白菊花瓣,让先生在花丛中安详地走完最后一程!遗体往火化炉推时,同事薛鸿时从工人手中把车接过来,推着钱先生,说:“我也最后送先生一程。”杨先生一身黑衣,沉重地一步一步跟随遗体走到火化炉旁,直到把钱先生推进火化炉,杨先生要目送钱先生走。火化时间不长,因为关照过,火炉风门要开得很大,骨灰少,时间短,杨先生一直站着,虽然她当时身体不太好,但她坚持着没有流泪,没有倒下,内心的痛苦也只有她知道。
杨先生最伤心的事,莫过于钱瑗的走。那么优秀、那么阳光的女孩,那么好的老师,那么孝顺的女儿,怎么就先他俩而走了呢?按杨先生的说法,去世“应是男在前,女在后”,白发人送黑发人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我和钱瑗接触不多,只知道她特别忙,天天背个大书包挤公共汽车去上班。一天杨先生说,阿瑗病了,住院了,可能是扭了腰。一开始杨先生大约真不知道阿瑗得的是什么病,她只知道她的腰有过伤。其实钱瑗是癌症扩散,但当时大家都瞒着她。我也觉得奇怪,怎么扭了腰会住到远郊的胸科医院去呢?她们母女天天通电话,相互安慰。渐渐地杨先生有些不安了,打听出了阿瑗病情的真相。她一面要瞒着阿瑗的病情照顾钱先生,一面还要去远郊的胸科医院看阿瑗。
1997年3月初的一天早上,杨先生给我打电话,口气很急,叫我去她家。我不知什么事,去晚了一些,她接着又打了个电话,语气更显着急了。我一到,她就直接带我到钱瑗的屋里打开她的箱子,叫我帮忙挑选衣服,要钱瑗喜欢的又能搭配的衣服。杨先生虽然没说什么,但我心里知道,一定是接到病危通知书了。真是欲哭无泪呀!后来杨先生告诉我,钱瑗去世那天她坐在床边,钱瑗没有痛苦,安详地握着妈妈的手说:“妈,我想睡觉了!”就这样安静地走了。钱瑗也是不要留骨灰,但舍不得她的学生们,还是偷偷地把她的骨灰埋在一棵她经常走过的大雪松树下,让她入土为安!
送走了女儿和丈夫,杨先生独自一人回到了三里河的家。她需要用多大的毅力才能把心头的痛压下去!过了不久,她慢慢克服了精神上的创伤,开始整理钱先生的书稿。她把钱瑗住的房间改成了一间书房,做了一整面墙的书架。她告诉我,她天天在这儿工作。
三里河的房子,当时是所谓的高级单元房。入住时阳台是没有封的,后来公家出资为各家封阳台,每家都愿意封,独有杨先生家不封,她说要留一片天空,可以天天往外看看。这样她才看见了窗外老树上那对老喜鹊失去小喜鹊的痛苦,触景生情写下了《记比邻双鹊》那篇感人的散文。
杨先生一生勤奋写作,数量多且品种多。她外语基础好,但从47岁上开始学西班牙语,并翻译塞万提斯的巨作《堂吉诃德》,堪称奇迹,快九十岁时又翻译了柏拉图的《斐多》,更令人意外。
她也是一位奇女子!说她“上得厅堂,下得厨房”一点不为过。年轻时在国外有一次她把钥匙忘在房里进不了门,居然能翻窗进屋。钱先生吃不惯西餐,她会想着法就地取材,做出钱先生爱吃的饭菜。在上海沦陷期间,她辞去了用人,从斯文的千金小姐变成了家庭主妇,既挎篮子上街买菜又生煤球炉。她不但会做饭,会做衣服,还能爬上凳子修电灯,会用推子给钱先生理发。当然她也命大。虽然在干校几次迷路,差点掉到粪坑里淹死,回北京暂住办公室时,差点煤气中毒,但她都化险为夷了。她生活窍门也多,曾有一次她兴冲冲地告诉我,蜜饯放时间长了、干了,只要用少许红酒泡一泡,就能“还魂”。她是一个有生活情趣的人!
其实杨先生身体并不太好,先是嗅觉坏了,闻不出味道,她说食物馊了她也吃不出来,得告诉她。后来耳朵逐渐失聪,年老体衰、失眠,还经常感冒……在那么困难的条件下,她能坚持自我保健,做八段锦,天天吃黑木耳,饭后吃一些开心果……这是因为她心态好,一定要把该做的事做完,让那颗受过伤,但也十分坚强的心静下来、静下来,一百多岁还在写作,并且还打了一场官司! 有一事,至今让我不解。“文革”期间,一位“革命群众”抄家时,把他们家一尊鎏金的佛坐像,狠狠地按成了90度角,让这尊佛也低头认罪,永世不得翻身!这尊佛像身体是鎏金的、空心的,比较软,但头却是铸造的。杨先生曾多次说过这尊佛像的脸是最美的。佛像被压弯以后,杨先生只好把它藏起来,她觉得总不能放在外面让佛老对大家低头吧!后来我们提出说想办法找人去修修看。但因为是佛,又不能随便让不了解的人修。正好我弟弟手巧,就交给他修理。他努力修了,但佛的身体还不能完全伸直,他怕再用力佛头会掉下来。后来我找到上海博物馆的专家,好容易才修复到身体差不多能直起来。这尊佛前前后后在我家起码放了三四年,杨先生从来没问起过,可等刚刚修好送回北京,她第二天就来了电话,问佛像修好了没有,她想看看。当时我真是惊呆了!心想我又没告诉她,她怎么会知道佛像回来了?是佛先告诉了她,还是她心有灵犀呢?第二天我和女儿拿去给她看,她见了大喜,立即搂在怀里,高兴极了!
最让人钦佩的是,“文革”期间,在干面胡同住的时候,被那“左派大娘”恶毒地给她剃了阴阳头,当时钱先生急得不得了,怎么办?第二天怎么出去?杨先生临危不惧,不慌不忙,找出了先生以前用过的压发帽,钱瑗剪辫子留下的头发,连夜做了一顶假发,猛一看,还真看不出来!
杨先生,我常常在想念你,但我能回忆起来的却只是一些零碎片段,这些碎片太多,而且我也写不完。
杨先生!我一直觉得你不是一个凡人,你身上有仙气,你完成了你在人间的一切任务后才走。你说,怕你老成这样,地下的亲人们会不认识你。其实你不用怕,他们都在等着你呢!你们仨相聚在天堂,一定会永远幸福!
2016年8月 夏洐之女追忆杨绛 我和谁都不争,
和谁争我都不屑;
{:4_204:} 记比邻双鹊 ---- 杨绛
我住的楼是六号楼,卧室窗前有一颗病柏,因旁边一棵大柳树霸占了天上的阳光、地上的土壤。幸亏柳树及时斫去,才没枯死,但是萎弱得失去了柏树的挺拔,也不像健旺的柏树枝繁叶茂,钻不进一只喜鹊。病柏枝叶稀疏,让喜鹊找到了一个筑巢的好地方。二00三年,一双喜鹊就衔枝在病柏枝头筑巢。我喜示欢迎,偷空在大院里拾了大量树枝,放在阳台上,供它们使用。不知道喜鹊筑巢选用的建材颇有讲究。我外行,拣的树枝没一枝可用。过了好几天我知道不见采纳,只好抱了大把树枝下楼扔掉。
鹊巢刚造得像个盆儿,一夜狂风大雨,病柏上干随风狂扫,把鹊巢扫落地下。幸好还没下蛋。不久后,这对喜鹊就在对卖七号楼下小道边的胡桃树顶上重做了一个。我在三楼窗里看得分明,下楼到树下抬头找,却找不到,因为胡桃树枝叶扶疏,鹊巢深藏不露。但这个巢很简陋,因为是仓猝建成的。胡桃树不是常青树,冬天落叶,鹊巢就赤裸裸地挂在光秃秃的树上,老远都看得见。
二00四年的早春二月间,故桃树的叶子还没发芽呢。这年的二月二十日,我看见这双喜鹊又在病柏的高枝上筑巢了。这回有了经验,搭第一枝,左放右放,好半天才搭上第一枝,然后飞到胡桃树上又拆旧巢。原来喜鹊也拆迁呢!它们一老早就上工了。我没想到十天后,三月三日,旧巢已拆得无影无踪了。两只喜鹊每天一老早就在我窗外建筑。一次又风雨大作,鹊巢没有掉落。它们两个每天勤奋工作,又过两星期,鹊巢已搭得比鸟笼还打一圈了,上面又盖上个巢顶上层牢牢地拴在柏树高一层的树枝上。我看见鹊儿衔着一根树枝,两脚使劲蹬,树枝蹬不下,才满意。
鹊巢有两个洞,一向东,一向西。喜鹊尾巴长,一门进,一门出,进巢就不必转身。朝我窗口的一面,交织的树枝比较疏,大概因为有我家屋子挡着,不必太紧密,或许为了透气吧?因为这对喜鹊在这个新巢里同居了。阿姨说,不久就下蛋了。它们每天还不停地修补这巢,衔的都是软草羽毛之类。我贡献了就扫把上的几枝软草,都给衔去铺垫了。
四月三日,鹊巢完工了。以后就看见身躯较小的母鹊经常卧在巢内。据阿姨说,鸡孵蛋要三个月,喜鹊比鸡小,也许不用三个月之久。父鹊每日进巢让母鹊出来舒散一下,平时在巢外守望,想必也为母鹊觅食。它们两个整天守着它们这巢。巢里肯定有蛋了。这时已是四月十九日了。下雨天,母鹊羽毛湿了,显得很瘦。我发现后面五号楼的屋檐下有四五只喜鹊避雨。从一号到五号楼的建筑和六号楼以上的楼结构不同,有可供喜鹊避雨的地方,只是很窄。喜鹊尾巴长,只能横着身子。避雨的,大概都是邻近的父鹊,母鹊大概都在巢内。我窗前巢里的父鹊,经常和母鹊一出一入,肯定是抱蛋了。
五月十二日,我看见五六只喜鹊(包括我窗外巢里的父鹊)围着柏树打转,又一同停在鹊巢旁边,喳喳喳喳叫。我以为是吵架,却又不像吵架。喳喳叫了一阵,又围着柏树转了一圈,又一同落在树上,不知是怎么回事。
十三日,阿姨在我卧室窗前,连声叫我“快来看!”我赶忙去看,只见鹊巢里好像在闹鬼似的。对我的窗口的一面,鹊巢编制稀疏。隙缝里,能看到里面有几点闪亮的光,和几个红点儿。仔细看,原来巢里小喜鹊已破壳而出,伸着小脑袋在摇晃呢。闪亮的眼睛。嘴巴张得很大,嘴里是黄色,红点儿该是舌头。看不清共有三只或四只,都是嗷嗷待哺的黄口。
我也为喜鹊高兴。抱蛋够辛苦的,蛋里的雏儿居然都出来了!昨天那群喜鹊绕树飞翼转,又落在巢边喳喳叫,又绕树一圈,又一齐落在树上喳喳叫,该是为了这对喜鹊喜生贵子,特来庆贺的。贺客都是身躯较大的父鹊,母鹊不能双双同来,想必还在抱蛋,不能脱身。
阿姨说,小鹊儿至少得七到十天,身上羽毛丰满之后才开始学飞。我不急于看到小鹊学飞,只想看到小鹊儿聚在巢口,一个个张着黄口,嗷嗷待哺。自从小鹊出生,父鹊母鹊不复进巢,想是怕压伤了小雏。
阿姨忽然想起,不久前榆树上刚喷了杀虫药。想来全市都喷药了。父母鹊往哪儿觅食呢?十四日我还听见父母鹊说话呢,母鹊叫了好多声才双双飞走。但摇晃的脑袋只有两个了。天气转冷,预报晚上中雨。小鹊儿已经三朝了,没吃到东西,又冻又饿,还能活命吗?
晚饭前就下雨了,下了一晚。鹊巢上面虽然有顶,却是漏雨的。我不能为鹊巢撑把伞,因为够不着,也不能找些棉絮为小雏垫盖。出了壳的小鸟不能再缩回壳里,我愁也没有用。一夜雨,是不小的中雨。早上起来,鹊巢里寂无声音,几条小生命,都完了。这天饭后,才看见父母鹊回来。父鹊只向巢里看了一眼,就飞走了。母鹊条上树枝,又跳近巢边,对巢里再看一眼,于是随着父鹊双双飞走。
五月十六日,早上八点半,我听见两只喜鹊在说话,急看窗口,只见母鹊站在柏树枝上,跳上一枝,又一跳逼近巢口,低头细看巢里,于是像啼哭似的悲啼,喳喳七声,共四次。随后飞走了。未见父鹊,想是在一起。柏树旁边胡桃树上湿淋淋的树叶上,还滴着昨宵的雨,好像替它们流泪。这天晚饭后,父母鹊又飞来,但没有上树,只站在对面七号楼上守望。
又过了两天,五月十八日上午,六天前曾来庆贺小鹊生日的四五只大喜鹊,又飞集柏树枝上,喳喳叫了一阵。有两只最大的,对着鹊巢喳喳叫,好像对殇儿致辞,然后都飞走了。父母鹊不知是否在我们屋顶上招待,没看见它们。午后四时,母鹊在巢边前前后后叫,父鹊大约在近旁陪着,叫得我也伤心不已。下一天,五月十九日,是我女儿生忌。下午三时多,又来柏树枝上,向巢悲啼三四分钟。下一天,也是下午三时多,老时候。母鹊又来向巢叫,又跳上一枝,低头向巢叫,又抬头叫,然后和陪同前来的父鹊一同飞走。
五月二十七日,清早六时起,看见母鹊默默站在柏树旁边的胡桃树上,父鹊在近旁守望。看见了我都飞走了。五月二十八日,小鹊已死了半个月了。小鹊是五月十二日生,十三、四日死的。父母鹊又同来看望它们的旧巢。母鹊站上巢顶悲啼。然后父母同飞去。从此以后,它们再也不站上这棵柏树,只在邻近守望了。晚饭后,我经常看到它们站在对楼屋顶上守望。一次来了一只老鸦,踞坐巢上。父母鹊呼朋唤友,小院里乱了一阵,老鸦赶走才安定下来。我们这一带是喜鹊的领域,灰鹊和老鸦都不准入侵的。我怀疑,小雏的遗体,经雨淋日晒,是不是发臭了,老鸦闻到气息,心怀不善吧?
这个空巢——不空,里面还有小鹊的遗体,挂在我窗前。我每天看到父鹊母鹊在七号楼屋脊守望,我也陪着它们伤心。冬天大雪中,整棵病柏,连带鹊巢都压在雪里,父鹊母鹊也冒寒来看望。
转眼又是一年了。二00五年的二月二十七日,鹊巢动工约莫一年之后,父鹊母鹊忽又飞上柏树,贴近鹊巢,向里观望。小鹊遗体经过雨淋雪压、日晒风吹,大概已化为尘土,散失无遗。父母鹊登上旧巢,用嘴扭开纠结松枝的旧巢。它们又想拆迁吧?它们扭开纠结松枝的旧树枝,衔住一头,双脚使劲蹬。去年费了好大功夫牢牢拴在树巅的旧巢,拆下不易,每拆一枝,都要衔住一头,双脚使劲蹬。出主力拆的是父鹊,母鹊有时旁观,有时叫几声。渐渐最难拆的部分已经松动。这个坚固的大巢,拆得很慢,我却不耐烦多管它们的闲事了。直到五月五日,旧巢拆尽。一夕风雨,旧巢洗得无影无踪。五月六日,窗前鹊巢已了无痕迹。过去的悲欢、希望、忧伤,恍如一梦,都成过去了。 你认识她....
不应该呀....
是一个时代的人吗?
她是一个命苦的人吧.
子女先走.爱人先走.最后只剩下她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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